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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野躺在山坡上,腹部的钢梁像一柄冰凉的刀,将他钉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鲜血汩汩涌出,在身下洇开一片温热,又迅速被冻土吸走温度。
他能感觉到生命正随着血液一点点流失——先是指尖发麻,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然後是四肢变得沉重,彷佛被灌了铅;最後是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像被钝器击中,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的右眼被撞烂的气球帆布遮挡,左眼却清晰地望见天空。那是一片铅灰色的穹顶,低垂得彷佛触手可及。雪粒在气流中打着旋儿落下,有几片粘在他的睫毛上,将垂死的视野分割成破碎的菱形。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但他还想再坚持一下。
他想坚持看到紫金山上的金陵守军,打响反攻的号角!看见克虏伯火炮,轰炸鬼子的老巢……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坚持不下去了。
真可惜啊!
恍惚间,他听见田埂间此起彼伏的蝉鸣。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七岁的他,光着脚丫在老家的红薯地里奔跑。晒得黝黑的小手扒开层层绿叶,刚挖出来的红薯还带着泥土的腥气。
忽然有轰隆声碾过云端。
那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声音——不是雷声,不是风声,而是一种撕裂空气的尖啸,像是天穹被某种庞然大物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他猛地抬头,地瓜叶在他的手心簌簌发抖,彷佛整片田野都在畏惧那来自天空的怒吼。
然後,它出现了。
一架银灰色的战斗机,低空呼啸而过,机翼划破云层,带起的激波让整片庄稼如浪般倒伏。它太快了,快得像是从未来穿越而来的钢铁巨兽,引擎的轰鸣声震得他耳膜发疼,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架战机以近乎垂直的姿态拉升,尾喷口喷出的热浪甚至灼烧了空气,在它身後留下一道扭曲的残影。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夏天,大夏空军的歼十六战斗机正在进行低空训练。
那时的自己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自己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景象——那架飞机像是活物,像是神话里的应龙,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势,从他头顶掠过,然後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直到爷爷的呼喊在他身後传来。
“小野!”
他猛地转身,赤脚踩着松软的泥土,跌跌撞撞地跑向田垄!
“爷爷!俺以後要开那个!我要开那个,开那样的大飞机!从您头顶上飞过去!”
正在锄地的老爷子差点闪了腰,草帽下的皱纹里夹着汗珠和泥星子。
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孙子,嘴唇抖了抖,最终却只是抬起粗糙的手掌,狠狠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小兔崽子……”
爷爷的声音沙哑,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那玩意儿可不是谁都能开的。”
七岁的赵长野挺起胸膛,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
“我能!我一定能!”
後来的赵长野真的开着战斗机,从家乡,从那个小老头的头顶飞过。
只是那个小老头无法仰头看着自己。
因为那个小老头,早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堆,守望着家乡的田野。
小老头去世的太早了。
早到甚至没能看到他㣉选空军,穿上军装……
赵长野的视线越发的模糊了,他觉得全身凄冷,但他咬着牙,就是不甘心这麽闭眼,他还想再坚持一下。
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他跟着爷爷去地里干活,他撒泼打滚想回家看电视,那个小老头,也总是让他再坚持一下。
据说人在濒死的时候,会看见自己最思念的人……原来哪怕过了很多年,他一直思念那个小老头!
他记得那个小老头总是弓着背,像一张被岁月压弯的旧犁,皮肤黝黑,皱纹里夹着洗不净的泥土。
爸妈每次带他回乡,都要劝他搬去城里住,可小老头只是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眼睛眯成一条缝!
“不去,城里连个鸟叫都听不着,闷得慌。”
那时候的赵长野不懂,他只觉得乡下无聊——没有游戏机,没有游乐场,只有永远锄不完的田埂和爷爷那台雪花点乱闪的老电视。
小老头最爱看抗战剧,每到傍晚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堂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里的烽火连天。
年幼的赵长野总嫌这些片子太吵!
“爷爷,换台!我要看动画片!”
小老头却只是摸摸他的头,嗓子沙哑。
“再等等,李云龙马上要打下平安县城了。”
他不理解……
这个平日里,疼爱自己的小老头,为什麽就是不肯在看电视的时候,让让自己。
直到那个深夜。
小小的赵长野被尿憋醒,趿拉着布鞋经过堂屋时,看见昏黄的灯泡下,爷爷正用树皮般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他从未见过爷爷那样的表情——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钳,在他心上烫出了一个永远合不拢的洞。
他揉着眼睛凑过去。
小老头慌忙用袖子抹了把脸,可赵长野还是看见了顺着皱纹滚落的泪珠。照片上是五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人,站在一株老槐树下,笑容拘谨又温暖。
他指着那张老照片……
“他们都是谁呀?”
那个小老头原本紧张的脸,突然柔和。
他的手指抖得厉害,轻轻点着照片!
“这是你太爷爷,也就是你爷爷的爸爸……这是你太奶奶,是爷爷的妈妈……这是你大姑奶奶.,爷爷的姐姐……这是你大爷爷……爷爷的哥哥……”
当时的自己眨巴着惺忪的睡眼。
“他们在哪儿?我怎麽从来没见过?”
灯泡忽然滋滋响了两声,小老头佝偻的影子在土墙上剧烈摇晃。
“都死了!”
“很早之前就死了。”
“死了很多年了。”
小老头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麦壳!
“那年冬天,鬼子进村扫荡,全村的人都没来得及逃走……村子被鬼子围了,死了很多人……所有我熟悉的,不熟悉的,喜欢的,不喜欢的同乡……都死了……村子里的很多屋子,都被烧了,被烧的乾乾净净,最後只剩下焦黑的废墟。”
“被烧的屋子,也包括我的家!”
“我的家人,我的爹娘,都死了……”
“我的爹,你太爷爷,挡在谷仓前,跪求那些鬼子,给我们家里留些口粮,家里三个孩子,不能没有吃的,结果他被鬼子用刺刀捅了七个窟窿……整个人直挺挺的倒在血泊里……”
“我娘,你太奶奶,本来是带着我们跑的,她让我们先跑,结果一发子弹打过来,直接穿透了她的胸膛……”
“我姐,你大姑奶奶那年才十六岁,为了让我躲进地窖,她主动走出去,跪在那些鬼子面前,哀求着说,她愿意配合,她什麽都愿意做,只求鬼子放过她的两个弟弟,我在地窖里,亲眼看见,那群鬼子抓着我姐姐的头发,拖着她走进一个柴房……”
“鬼子一个接一个的进去……”
“可她再也没有出来。”
爷爷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咽下了一把碎玻璃。
“我哥,你大爷爷,觉得地窖还是不安全,趁着鬼子不注意,把我带出地窖,背着我往山上跑,子弹追着我们打……他把我塞进一个树洞,自己往反方向跑……我听见鬼子哇哇乱叫,我听见了枪响……我在树洞发抖,一直躲到黑天才爬出来……”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村子被雪罩住了。”
“白茫茫一片真乾净……”
“可我没有家了。”
“小野,从那天起,爷爷没有家了。”
那个小老头忽然哽咽。
他抱着自己,乾瘦的身子一直发抖。
赵长野一直记得那一幕。
他不知道得是多大的悲伤,能让一个老人铭记这麽多年,并且在铭记这麽多年,再提起后,仍然如此悲凉。
赵长野记得自己轻轻抱住那个小老头,他闻到了老人身上永远散不去的泥土味丶汗味和旱烟味。
小老头的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
“我後来一直在村子周围,一个人住,挖野菜,吃树皮,活了好几年,才看见我们的军队过来,接管了我们的村子。”
“我听见他们说,战争胜利了,鬼子被赶跑了。”
“我很高兴,高兴的要飞到天上去,我问他们,鬼子都被杀死了吗?”
“可他们告诉我……没有……鬼子投降了,按照纪律,要优待战俘,那些投降的鬼子,都被送回了家乡……”
“我的高兴劲儿一下就没了。”
“回家?”
“那群鬼子还能回家?”
“他们凭什麽回家?”
“他们还有家回!”
“可我的家呢!!!”
“我的家怎麽没了?”
“我的家哪里去了……”
“我的家就在这处村落……我的爹娘,哥姐,都埋在这里……我不走!我死也要和他们埋在一起……我就是这麽想的。”
当时的自己,不理解那个小老头的悲凉。
只是听着他在小声的呜咽后,轻声哼唱着什麽……
“出门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忧愁。人进大门呵呵笑,我进大门眼泪流。你讲你难我没信,我讲我难才是真。你难你有平屋住,我难住在苦瓜棚。”
小老头以为他一定会死在他的家乡。
自己也以为他一定会死在他的家乡。
可是他没有。
小老头还是进城了。
因为那一年,自己生病了。
小老头背着个破双肩包,从乡下坐大巴,辗转了好几次,才来到了医院。
自己不知道他会来。
因为当时的自己,正在因为上一次回乡下,他不肯给自己买草莓,和他怄气。
他打过来的电话,自己都不肯接。
结果没想到,这个不肯离开家乡的小老头,却为了自己跑到城里来了。
他当时躺在病床上,看东西都是模糊的。
恍惚间感觉有人在他左手上戴上了个什麽东西。
他费力侧头,却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过了三天,他的病才渐渐转好。
他出院那天,看见手上多了条红绳。
小老头在一边帮他整理东西,他问小老头这是不是他给自己的。
小老头点了下头。
出院后没多久,小老头说要带自己去买草莓。
自己跟着他来到街上,找到一家卖草莓的摊贩。
爷爷躬着背,赵长野一脸期待的站在他身边。
“草莓怎麽卖。”
卖草莓的朝他们爷孙比了个数字,爷爷脸色变了又变。
“便宜点吧,卖这麽贵。”
卖草莓的不肯,小老头就一直跟他争。
当时的自己,觉得丢脸得要命。
他沉着脸走开,去了其他地方。
其中有辆车,几乎蹭着他驶过,差点撞到当时的赵长野。
是辆红色的汽车。
车子开去很远,而那一天,在自己注意不到的地方,小老头给他系的红绳断裂后掉在地上。
自己在街上逛了好几圈。
却还看不见小老头过来找自己。
他只能又朝小老头买草莓的地方走。
走近后,他发现前面有人围成一圈。
旁边是那辆刚刚差点撞到自己的红色汽车。
拨开人群走近,小老头躺在地上,地上全都是血,到处都是血……而赵长野看见,那个小老头,自己的爷爷怀里死死地护着一筐草莓。
……
雪越下越急了。
赵长野觉得有冰冷的风灌进自己的伤口,可奇怪的是,他反而感觉不到疼了。整个世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毛玻璃,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恍惚间,他看见那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就蹲在自己身边。老人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就像小时候每次他从田里疯跑回来时那样。
“走啊!”
小老头的声音带着熟悉的乡音!
“爷爷带你回家。”
赵长野的眼泪终於落了下来。温热的泪水划过他沾满血污的脸颊,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
他努力想抬起手,想抓住爷爷的衣角,就像小时候每次撒娇时那样。可他的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怎麽也抬不起来。
“爷爷,回家……”
“爷爷……咱们回家!”
“爷爷……我好想你啊!爷爷……我……好想你啊!”
他眼角的馀光瞥见……
远处的山路上,林彦和胡连庆的身影越来越小。
他们正拚命朝着山峰上,战旗飘扬的山头跑去,他们怀里揣着染着自己鲜血的,写着坐标的草纸。
“交给你们了......”
赵长野的嘴唇轻轻翕动,却已经发不出声音。
小老头的身影在他眼前渐渐模糊,像是被风吹散的炊烟。赵长野用尽最後的力气,望向那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
在这片土地上,有千千万万个像爷爷那样的人。他们或许弯着腰,或许驼着背,或许满脸皱纹,可他们的脊梁从未被压垮。他们像野草一样顽强地生长,像老树一样深深扎根。
“别放过......那群强盗......”
赵长野在望着天空。
“保护爷爷......保护......像爷爷一样的人......”
他的视线越来越暗,耳边的风声也越来越远。
“他们毁了我爷爷的家!”
“凭什麽他们投降就能回家。”
“别让他们逃跑,别放他们回去……绝不……绝不放过他们……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