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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之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冷气搅得萧瑟。
北风卷着铅灰色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天际,像是要下雨,又迟迟不肯落下,压得人心情不适。
官道上,一辆马车正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官道两旁的田地里,...
夜色如墨,紫禁城的宫墙在月光下泛着冷峻的青灰色。乾清宫内灯火未熄,崇祯帝朱由检独坐龙案之前,手中握着一份刚刚呈上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殿外风声簌簌,吹动檐角铜铃,一声声像是催命的更鼓。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卢象升那张刚毅肃穆的脸??那个被天下士人称作“卢忠烈”的文臣,终于要进京了。
三日前,兵部急奏:宣大总督卢象升已率亲兵三百,自山西启程,不日将抵京师。沿途百姓夹道相迎,焚香设案,竟有老者伏地痛哭,言“朝廷中兴有望”。此情此景,传至京城,朝野震动。东林诸公私下称颂,温体仁却冷笑不语;太监王承恩悄悄禀报,说西苑几位贵人已在暗中备礼,欲抢先结交。崇祯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卢象升不是寻常大臣。此人自万历四十六年中举以来,未曾一日离军旅,剿流寇、御北虏,所向披靡。更难得的是,他清廉如水,家中仅薄田数亩,妻儿粗衣粝食,从无攀附权贵之举。这样的人,本该是帝王倚重的股肱之臣,可越是如此,崇祯越觉不安。
“忠臣易得,能臣难求;能臣可用,然其势不可制。”他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是前年读《资治通鉴》时批注下的心得。如今卢象升威名日盛,若入中枢,势必动摇内阁格局。而眼下朝局早已风雨飘摇:陕西饥荒未止,闯王高迎祥余部复起于商洛;辽东后金蠢动,皇太极遣使索贡,态度倨傲;江南税赋积年拖欠,户部空虚至极。内外交困之际,一个手握兵权、深得民心的封疆大吏骤然入朝,究竟是救星,还是隐患?
他起身踱步,黄绫袍袖拂过案角青铜仙鹤灯台,火光摇曳,映出墙上长长的影子,宛如执剑之人。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王承恩躬身而入,双手捧着一盏热茶。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崇祯摆手:“不必。你且说,卢象升明日何时进城?”
“回陛下,据锦衣卫塘报,卢大人今晨已过居庸关,预计明日巳时初刻抵达德胜门。沿途已有顺天府衙役清理街道,五城兵马司亦派巡骑接应。”
“哼。”崇祯冷笑一声,“倒是人人都知道他要来了。连顺天府都动起来了,内阁可曾议过迎接之礼?”
王承恩低头道:“首辅温大人昨日召集六部尚书议事,议定以二品大员规格迎候,由兵部左侍郎出城十里相迎。但……卢大人回书推辞,言‘微臣奉诏入觐,非凯旋献俘,岂敢劳师动众’,执意轻车简从,只愿随诏令入宫面圣。”
崇祯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缓缓坐下,声音低沉:“此人,果然与众不同。”
王承恩小心翼翼道:“奴婢斗胆问一句,陛下打算如何安置卢大人?”
崇祯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你说,朕登基十一年,诛魏忠贤,罢阉党,励精图治,为何国事愈下?百姓苦,将士疲,官吏贪,边患频仍……朕每日寅时即起,批阅奏章至深夜,不曾懈怠一日。可为何,天下依旧糜烂至此?”
王承恩不敢答话,只垂首立于阶下。
崇祯忽而抬头,目光如炬:“因为朕身边,多的是温体仁这般巧言令色之徒!他们只会算计同僚,结党营私,却无一人肯为社稷赴汤蹈火!而卢象升不同,他是真正愿意为大明流血的人。可这样的人,一旦用之不慎,也会成为另一个‘张居正’。”
他说完,猛然站起,走到御屏前,凝视着上面悬挂的地图??那是卢象升亲手绘制的九边防务图,红线纵横,标注详尽,连每一座烽燧的位置都精确到步。这是去年冬日,卢象升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礼物,附信只有一句:“愿陛下常观此图,知边事之艰。”
崇祯伸手抚过图上“宣府”二字,指尖微微颤抖。
“传旨。”他突然转身,“明日朕亲往正阳门迎候卢象升。百官随行,不得缺席。”
王承恩大惊:“陛下!此举逾制!天子岂有出城迎臣之理?况且正阳门乃京师南大门,象征国体尊严,若为此破例……恐惹物议!”
“朕意已决。”崇祯断然道,“卢象升非寻常臣子。他为国家守边十年,寒暑不辍,战马死于阵前者七匹,亲兵殉难者逾百人。朕若端坐宫中,待其跪拜叩首,何以慰忠魂?何以励天下?”
王承恩再不敢劝,只得领旨退下。
次日清晨,天尚未亮,正阳门外已是人头攒动。文武百官皆着朝服,列队等候。温体仁站在前列,面色阴沉。他昨夜得知皇帝要亲自出迎,震惊之余急忙召集心腹商议对策,却始终想不出应对之策。卢象升若得圣眷,他这个首辅位置恐怕难以久安。
辰时三刻,远处尘土飞扬,一队骑兵缓缓而来。为首者身穿青布直裰,外罩一件旧铁甲,腰悬长剑,面容清瘦,颧骨高耸,正是卢象升。他并未乘轿,而是骑着一匹枣红马,身后仅数十亲兵,人人衣甲残破,却步伐整齐,气势凛然。
城门前一片寂静。
忽然,鼓乐齐鸣,宫门大开。崇祯帝身着明黄衮龙袍,在仪仗簇拥下列队而出。百官震惊,纷纷跪地叩首。唯有卢象升勒马停步,翻身下鞍,疾步行至御前,双膝跪地,声音洪亮:
“臣,宣大总督卢象升,奉诏入觐,参见陛下!”
崇祯快步上前,亲自扶起:“卿免礼。快快请起!”
卢象升抬头,目光与皇帝相接,二人皆是一震。崇祯看到的是满面风霜、眼神坚毅的忠臣;卢象升看到的则是两鬓微霜、眼窝深陷的孤家寡人。一瞬间,无需言语,彼此心中皆明??这江山,已到了悬崖边缘。
“卢卿一路辛苦。”崇祯拉着他的手,声音哽咽,“朕常览卿所奏边情,每每彻夜难眠。今日得见真人,方知卿之艰辛,远胜纸上所书。”
卢象升眼眶微红:“陛下忧劳天下,臣虽远在边陲,亦感同身受。然国势虽危,尚有可为。只要君臣同心,整饬吏治,练兵足食,驱除盗贼,恢复河山,并非难事!”
此言一出,四周百官无不侧目。温体仁冷笑暗生:好一个“君臣同心”,分明是挟功自重,意图染指中枢!
崇祯却大喜,当即宣布:“传旨:卢象升加太子少保衔,授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督京营戎政,提调团营事务,节制五军都督府各营兵马!”
此令一出,全场哗然。兵部尚书乃六部要职,掌全国军政,历来由内阁推举、皇帝钦定。而“总督京营戎政”更是实权在握,意味着卢象升将直接掌控京师三大营近十万官兵。此等重权,竟一夜间集于一人之身,前所未有!
温体仁脸色铁青,几乎站立不稳。他深知,自己苦心经营十余年的权力网络,或将毁于一旦。
仪式结束后,崇祯邀卢象升入宫赐宴。席间,君臣畅谈国事,直至黄昏。卢象升直言不讳,痛陈时弊:
“陛下,今日之患,不在外而在内。流寇之所以屡剿不灭,因其根源在于民穷;民之所以穷,因赋役不均,豪强兼并,官吏盘剥。若不改此弊,纵使调百万大军,亦不过治标耳!”
崇祯频频点头:“卿言极是。然改革税制,牵涉甚广,稍有不慎,恐激起变乱。”
卢象升慨然道:“臣愿主持此事!请陛下许臣设立‘厘革司’,专查天下隐田漏税,清丈土地,均平赋役。凡阻挠者,不论官职高低,一律严办!”
崇祯动容:“若卿肯担此重任,朕又有何惧?准奏!即日起,设厘革司,以兵部尚书卢象升总理其事,赐尚方宝剑,可行便宜之事!”
当夜,消息传出,满城震动。东林党人奔走相告,称“中兴有望”;勋贵之家则惶惶不可终日,连夜聚会议对策。而最坐立不安的,莫过于首辅温体仁。
当夜三更,温府密室之中,烛火幽幽。一名黑衣人悄然潜入,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的心腹校尉。
“大人,卢象升已被授予大权,明日便要开始清查京畿豪族田产。我等若不早作打算,恐祸及自身。”
温体仁负手而立,冷冷道:“他想动我的根基?哼,本相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你去告诉骆养性,让他放出风声,就说卢象升在宣大期间,曾私通蒙古部落,换取战马粮草……虽无实据,但流言一起,自有不怕死的御史弹劾。”
校尉迟疑:“可卢象升素有清名,恐难取信。”
温体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清名?清名最怕的就是‘疑’字。只要让陛下心中生出一丝猜忌,就够了。记住,对付这种人,不必真凭实据,只需让他失宠于上,自然万劫不复。”
与此同时,卢象升回到临时安置的兵部别院,仍在灯下批阅公文。幕僚杨廷麟忧心忡忡地走进来:“大人,您今日锋芒太露,恐遭群小嫉恨。尤其是那厘革司之设,触动了多少人的奶酪?依属下看,不如暂缓推行,先稳住局面。”
卢象升放下笔,抬头望月,良久方道:“廷麟,你可知我为何坚持要办厘革司?”
“愿闻其详。”
“我在宣大十年,亲眼见过饿殍遍野的村庄,听过母亲杀子而食的惨事。那些大户人家粮仓满溢,却不愿施舍一斗米。而朝廷征税,反苛于贫户。这样的世道,若无人挺身而出,谁来救苍生于水火?我卢象升读书明志,岂是为了做一太平官?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试一试这天下的顽疾能否根除!”
杨廷麟动容,再拜不起。
卢象升扶起他,微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明日我会先从顺天府入手,查几家劣迹昭彰的乡绅,杀鸡儆猴。同时奏请陛下,开放太仓赈济灾民,安抚人心。只要百姓支持,何惧宵小构陷?”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亲兵匆匆进来:“大人!不好了!宣府急报,昨夜突厥残部夜袭张家口堡,守将战死,堡内粮草库被焚,百姓伤亡数百!”
卢象升霍然起身,眼中怒火迸发:“又是这个时候?分明是有人故意挑起边衅,逼我分心!”
他立即下令:“传我军令,命宣府副总兵李重镇即刻率骑兵驰援,封锁长城沿线各口,严禁任何可疑人物进出。另派密探查明,此次袭击是否有人里应外合!”
杨廷麟皱眉:“大人怀疑……内部有人通敌?”
卢象升冷冷道:“若无内鬼,敌军怎会精准找到粮库所在?而且选择此时动手,显然是不想让我顺利推行新政。这背后,恐怕不止温体仁一人。”
他转身走向窗前,望着皇宫方向,低声自语:“陛下啊陛下,您给了我一把剑,可这朝堂之上,处处都是看不见的刀。但我卢某人既已拔剑,便不再回头。”
三日后,厘革司正式挂牌。卢象升亲自主持首次会议,宣布首查目标:昌平侯郑惟恒家族。此人家族世代勋贵,占有良田万亩,却多年逃税,豢养私兵,横行乡里。消息一出,京畿震动。
与此同时,崇祯接连收到数份匿名奏折,皆指控卢象升“专权跋扈”“结党营私”“图谋不轨”。更有甚者,竟称其与东林余党勾结,欲仿效嘉靖朝夏言、严嵩故事,架空内阁,独揽朝纲。
崇祯起初不信,但连日奏折不断,加之王承恩私下提醒:“卢大人权柄过重,如今连五军都督府都要听其调遣,万一……”
崇祯终于动了疑心。
第四日午后,他召卢象升单独入见。
乾清宫内,气氛凝重。
“卢卿,近日有人劾奏你行事过于激进,甚至有违祖制。你可知朕为何犹豫?”
卢象升坦然道:“臣知之。改革之路,本就荆棘遍布。但若因畏惧流言便止步不前,则天下永无清明之日。陛下若信臣,请容臣再进一步。”
“你还想做什么?”
“请陛下准许臣巡视九边,实地考察军备虚实。同时,整顿京营,汰弱留强,编练新军十万,以为国家根本。”
崇祯沉吟许久,终是点头:“准了。但你要答应朕一件事??凡事须先奏报,不得擅自决断。”
卢象升深深一拜:“臣遵旨。”
退出宫殿时,夕阳正照在午门金瓦之上,光芒万丈。卢象升驻足回望,心中默念:“这一局棋,才刚刚开始。但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让大明的脊梁弯下去。”
而在宫墙另一侧,温体仁正坐在轿中冷笑:“好个忠臣,好个能臣。可在这紫禁城里,活得太直的人,往往死得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