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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房产证上的名字(第1/2页)
1996年6月30日,盛夏的骄阳炙烤着北京城,空气灼热粘稠,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浮气躁。许家那间九平米的蜗居,在经历了暴雨洗礼后,更显破败。断裂的房梁用几根粗木桩勉强支撑着,屋顶覆盖着临时找来的油毡和塑料布,像个巨大的补丁。墙壁上被雨水浸泡后留下的深色水渍如同丑陋的伤疤,霉烂的气息混合着残留的消毒水味,挥之不去。档案馆的书架被挪到了唯一干燥的角落,编号023的录像带静静躺在那里,记录着那个天崩地裂的雨夜。
一封盖着大红公章的信件,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打破了这劫后余生的、脆弱的平静。
“拆迁通知?”许志远捏着那封来自区拆迁办公室的正式公函,手指微微颤抖。薄薄几页纸,却重若千钧。上面清晰地写着:因城市道路拓宽工程需要,许家老宅所在片区被列入首批拆迁范围!下面附着密密麻麻的补偿方案和安置条款。
一瞬间,巨大的、不切实际的希冀如同野火般在许志远和周雯心中燃起!老宅!那是许家唯一的、像样的房产!三间正房带个小院!如果能分得其中一部分,哪怕是一小间,他们就能彻底告别这间随时可能塌陷的、如同地狱般的蜗居!晨曦就能在一个安全、干燥、有阳光的房间里长大!档案馆也能有个真正安稳的落脚点!
这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暂时忘却了所有的龃龉和伤害。夫妻俩抱着懵懂的晨曦,顶着烈日,怀着忐忑又激动的心情,再次踏进了那个充满冰冷记忆的老宅门槛。
老宅客厅里,气氛异常凝重。许建国端坐在八仙桌主位,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李秀兰坐在旁边,裹着纱布的手搭在膝盖上,眼神躲闪,透着心虚。许志强和王丽也在,王丽抱着穿着新凉鞋、正啃着冰棍的家宝,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三弟许志刚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眼窝深陷,神情恍惚,毒瘾似乎更重了。
“爸,妈,拆迁办的通知……”许志远刚开口,就被许建国粗暴地打断。
“都知道了!”许建国声音沉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拿起桌上摊开的一份文件,正是拆迁补偿协议的草案,重重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今天叫你们来,就是把这个事情定了!”
许志远和周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急切地投向那份文件。
许建国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志强怀里的家宝身上,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布圣旨般的庄重:
“拆迁补偿款,还有安置房名额,都下来了!”
“我跟你们妈,还有族里的几位长辈商量过了!”
“许家宝,”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重重地点在协议草案上受益人姓名栏的第一个位置,“作为我们老许家的长孙,是家族血脉的延续,是顶门立户的根本!”
“他占80%!”
“剩下的20%,”他目光扫过志强、志远和角落里瑟缩的志刚,语气平淡得像在分配几棵白菜,“你们兄弟仨平分!”
“轰——!”
许志远只觉得脑子里像被引爆了一颗核弹!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声音!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80%?!给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而他们兄弟三个,包括晨曦这个同样姓许的孙女,只能平分那可怜的20%?!平均下来,每家连6.7%都不到!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周雯更是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抱着晨曦的手臂猛地收紧,勒得女儿不舒服地哼唧起来。
“爸!!”许志远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痛和滔天的愤怒,“您说什么?!家宝占80%?!那我们呢?!晨曦呢?!她也是您的亲孙女!她也姓许!!”他指着妻子怀里的女儿,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哼!”许建国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他浑浊的老眼射出冰冷锐利的光,死死盯着许志远,又像刀子一样刮过周雯怀里的晨曦,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每一个字都带着根深蒂固的腐朽和残忍:
“亲孙女?姓许?那又怎么样?!”
“丫头片子!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是外姓人!”
“难道要我老许家祖祖辈辈留下的产业,白白便宜了将来的外姓人?!”
“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外姓人”三个字,如同三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许志远和周雯的心脏!也彻底捅破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对亲情和公平的幻想!
原来,在这个父亲、在这个家族的逻辑里,晨曦的存在本身,她的性别,就注定了她是“外人”,是将来会“窃取”许家财产的潜在威胁!她那声稚嫩的“爸爸”,她努力迈出的第一步,她掉落的乳牙,她在镜头前绽放的酒窝……这一切在“祖产”面前,都毫无价值!都不配拥有一个名字!都不配被承认为“许家人”!
极致的愤怒之后,是死一般的冰冷和清醒。
许志远没有再咆哮,没有再质问。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冰冷的苍白。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掠过父亲那张写满顽固与偏执的老脸,掠过母亲那心虚躲闪的眼神,掠过志强夫妇那掩饰不住的窃喜,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供奉在神龛上的、厚厚的、蒙着灰尘的许氏族谱上。
那本象征着血脉传承、宗法尊严的册子,此刻在他眼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他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场的囚徒,又像走向祭坛的献祭者,沉默地走到神龛前。在全家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注视下,他伸出手,极其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仪式感,捧下了那本沉重的族谱。
他无视父亲瞬间暴怒的呵斥,无视母亲尖利的阻止,径直走到客厅中央。他翻开那本散发着陈腐纸墨气息的册子,动作缓慢而精准,找到了记录着他名字和他直系血脉的那一页。
许志远,周雯(妻),许晨曦(女)。
三个名字,并列在一起。
他凝视着那三个名字,目光最后定格在“许晨曦”那三个娟秀的小字上。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父亲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声音低沉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爸,您说得对。”
“晨曦,是‘外姓人’。”
“她没资格沾老许家的祖产。”
“她的名字,也不配写在这本‘高贵’的族谱上。”
“脏了祖宗的脸。”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许志远猛地从裤袋里掏出了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
“咔嚓!”
一道幽蓝的火苗跳跃而起!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他直接将那跳跃的火焰,凑近了族谱上写着他们一家三口名字的那一页纸!
“滋啦——!”
干燥陈旧的纸张瞬间被点燃!火苗如同贪婪的毒蛇,迅速吞噬着墨迹,吞噬着那三个并列的名字!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升腾起带着焦糊味的青烟!
“畜生!你敢!!!”许建国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猛地扑过来想要抢夺!
“哥!你疯了!”许志强也吓傻了!
但许志远的动作更快!他猛地将燃烧的族谱高高举起,像举起一面燃烧的战旗!炽热的火焰舔舐着他的手指,带来灼痛,他却浑然不觉!他避开父亲抢夺的手,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死死盯着许建国那双被怒火和难以置信填满的眼睛,声音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宣告:
“看清楚!爸!”
“这一页——”
“我们一家三口——”
“今日——”
“除名!”
“从此——”
“老许家的祖产,是龙脉还是狗屎,与我许志远一家——”
“再无半分瓜葛!”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将那燃烧得只剩下三分之一、边缘卷曲焦黑的残页,狠狠地摔在脚下冰冷的水泥地上!然后用穿着旧布鞋的脚,带着一种践踏一切的决绝和悲愤,狠狠踩了上去!碾熄了最后一点火星!也碾碎了最后一丝血缘的幻象!
纸灰混合着焦黑的碎片,在脚底化为齑粉。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老宅客厅。只有许建国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李秀兰压抑的、带着恐惧的抽泣。许志强和王丽抱着家宝,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许志远,大气不敢出。志刚缩在角落,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周雯抱着晨曦,静静地看着丈夫完成这场惊世骇俗的“弑祖”仪式。她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神圣的平静。当丈夫的脚狠狠碾碎那页燃烧的族谱时,她抱着女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散发着腐朽与偏执气息的、令人窒息的“家”。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第9章房产证上的名字(第2/2页)
正午的太阳如同巨大的熔炉,炙烤着大地。区拆迁办公室门口,树荫稀少,热浪滚滚。办事人员进进出出,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匆忙。
一个瘦弱却挺直的身影,静静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水泥台阶下。
是周雯。
她没有哭喊,没有谩骂。她只是默默地放下怀里的晨曦(小家伙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然后从随身携带的旧布包里,拿出了一块用硬纸板临时赶制的牌子。
纸板不大,白底黑字,字迹是许志远用毛笔蘸着浓墨写就的,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不屈的锋芒:
请公证性别歧视
——一个母亲为女儿讨要的公平
她将这块牌子,用绳子挂在了自己的胸前。
然后,她牵着女儿小小的、温热的手,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挺直脊背,站在了拆迁办公室那扇象征着权力与规则的大门前。正午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她身上,汗水迅速浸湿了她的鬓角和后背的衣衫。那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在刺目的阳光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无声却无比灼人的控诉。
晨曦似乎被这强烈的阳光和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弄得有些不安,扭动着身体,仰起小脸看着妈妈,奶声奶气地问:“妈妈…热…”
周雯低下头,轻轻擦去女儿额头的细汗,声音温柔却无比坚定:“乖,晨曦不怕。妈妈在讨个说法。为了你,也为了所有和你一样的女孩。”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周围渐渐驻足的人群耳中。
“性别歧视?”有人低声议论。
“看那牌子写的!拆迁还有性别歧视?”
“啧啧,这年头还有这种事?”
“那孩子看着真可怜……”
办事员注意到了门口的骚动,一个穿着白衬衫、梳着分头的年轻干部皱着眉走出来,语气带着官腔和不耐烦:“干什么的?这里是办公场所!不要堵门!有什么问题去信访办!”
周雯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胸前的牌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她没有理会对方的呵斥,只是用清晰而稳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同志,我不是来闹事的。”
“我是来请求公证的。”
“请求公证,在许家老宅的拆迁补偿协议里,仅仅因为我的女儿是女孩,就被剥夺了平等的继承权,只因为她被她的爷爷视为‘外姓人’。”
“请求公证,这种基于性别进行的财产剥夺,是赤裸裸的歧视,是对《宪法》和《妇女儿童权益保障法》的公然践踏!”
“我要求,拆迁办介入调查,重新审核许建国主导的、严重违反男女平等原则的财产分配方案!”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字字铿锵,引用的法律条文更是让那年轻的办事员一时语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周围围观的人群议论声更大了,不少人拿出刚兴起的“大哥大”开始拍照(虽然像素极低),也有人对着周雯指指点点。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停在拆迁办门口!
车门打开,许建国铁青着脸,在许志强和王丽的搀扶下(李秀兰没敢来),如同被激怒的雄狮般冲了过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周雯胸前的牌子,还有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和拍照的手机,瞬间血压飙升,差点晕厥!
“周雯!你个丧门星!你想干什么?!给我把牌子摘下来!滚回家去!”许建国暴跳如雷,声音嘶哑地咆哮着,伸手就要去撕扯周雯胸前的牌子!
“爸!别冲动!”许志强和王丽赶紧拉住他。
“滚开!”许建国猛地甩开儿子儿媳的手,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着周雯,又指向懵懂的晨曦,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丢脸而扭曲变形:
“公证?!公证什么?!啊?!”
“我许家的产业!我想给谁就给谁!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带着个赔钱货!丢人现眼!把我们老许家的脸都丢尽了!”
“我告诉你!协议已经签了!家宝占80%,谁也改不了!你就死了这条心!”
周围一片哗然!拍照的“咔咔”声更多了!
周雯在公公的辱骂和周围无数的目光注视下,身体微微颤抖,脸色苍白,但脊背却挺得更直了!她将晨曦往自己身后护了护,迎着许建国喷火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爸,您说得对。协议是您签的,钱是您的,您想给谁是您的自由。”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要抢您一分钱。”
“我只是要一个公证!”
“公证您亲口说的——您的孙女许晨曦,因为她是女孩,在您眼里,是‘外姓人’,是‘赔钱货’,所以她不配拥有和您孙子同等的继承权!”
“公证在您心里,在您代表的这套规则里,男女,从来就不是平等的!”
“我为我女儿讨的,不是钱!”
“是这个‘公证’!是这个‘说法’!是这个世道欠她的一句‘对不起’!”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许建国的心口,也砸在周围每一个人的心上!许建国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由铁青转为猪肝般的酱紫,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周雯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愤和众目睽睽之下的难堪,让他几乎要背过气去!
“让开!都让开!怎么回事?!”拆迁办里终于冲出来几个领导模样的人,脸色严峻地分开人群。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在街对面梧桐树的浓密树荫下,许志远不知何时已经架好了那台伤痕累累的松下摄像机。机器的红色指示灯幽幽亮着,镜头穿过喧嚣的人群,穿过飞扬的尘土,穿过正午毒辣的阳光,无比精准地、稳定地,锁定了拆迁办门口那震撼人心的一幕:
画面中心,是周雯挺直如松、胸前挂着那块“请公证性别歧视”牌子的身影,她微微侧身,将女儿护在身后。她的脸上带着烈日炙烤下的汗水和疲惫,眼神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她的对面,是气急败坏、状若疯魔、被儿子儿媳死死拉住的许建国。
周围,是密密麻麻、指指点点、拿着手机拍照的围观人群。
背景,是区拆迁办公室那庄严而冰冷的大门。
机器的沙沙运转声,淹没在街头的喧嚣中。
许志远的手指稳稳地操控着机器,看着取景框里妻子那如同孤胆英雄般的身影,看着女儿懵懂地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半个小脑袋的画面,一股巨大的悲怆混合着无与伦比的骄傲,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他的眼眶发热,喉咙哽咽。
他调整焦距,将镜头缓缓推向女儿——许晨曦。画面里,小女孩似乎被外公狰狞的表情和周围的喧闹吓到了,小嘴瘪着,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长长的睫毛被濡湿,粘成一绺一绺。她的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裤腿,像抓着唯一的依靠。
就在这时,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也许是父亲的目光穿透了空间。晨曦含着泪的大眼睛,茫然地转动着,竟然穿透了人群的缝隙,望向了街对面树荫下的镜头!
那双被泪水洗过、盛满了巨大惊恐、委屈和无助的清澈眼眸,瞬间在取景框里放大,填满了整个画面!她的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这混乱、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一切:妈妈挺直的背影,外公扭曲的脸,围观的人群,还有拆迁办那冰冷的大门…
机器的沙沙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许志远的声音透过镜头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烈火淬炼过的、磐石般的笃定,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灵魂在记录,在铭刻:
“拍着呢…晨曦…”
“爸爸拍着呢…”
“看清楚…”
“记住今天…”
“记住妈妈今天的样子…”
“记住你外公说的话…”
“记住这块牌子上的字…”
“记住——”
“你的名字——”
“许晨曦——”
“配得上这世上——”
“所有的公平!”
镜头死死地、贪婪地捕捉着女儿眼中那个破碎而混乱的世界,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恐惧与委屈。取景框右下角,那个鲜红的数字在炽烈的阳光下,无声地跳动了一下,定格在:
025/1000。
这无声跳动的数字,如同一个滚烫的、带着血泪与誓言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这个喧嚣混乱的正午,刻进了那块写着“请公证性别歧视”的牌子,也刻进了那个被镜头死死锁定的、懵懂而惊恐的、名叫许晨曦的小女孩的瞳孔深处。阳光灼热,蝉鸣聒噪,而记录,永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