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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允修的话语声震瓦砾,便连最耳边的官员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早有准备,可在场的不少朝官脸上还是颇为震惊。
一名年迈的吏部侍郎,终于是忍受不住,出列禀告说道。
“陛下!开海一事万万不可轻启,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禁海乃是太祖国策,若是轻易开海,沿海各地必然多生夷人侵扰,朝廷剿灭倭寇之乱不过数年,若再起事端恐怕是得不偿失。
再者说”
这位侍郎的说法,基本上还是跟隆庆时期开海之争一般无二。
然而此时此刻,已然是攻守易形了,徐阶等人的失败,已然说明了张允修道路的正确,一切嘈杂之声都显得没有意义。
张允修嗤笑着说道:“刘侍郎只知朝廷护卫海疆耗费粮草,却不知若开海能赚取多少银子,这经济账算得明白么?”
这刘侍郎颤颤巍巍地说道:“朝廷岂能动辄言利?”
张允修反唇相讥:“若朝廷不言利,拿什么银子去戍卫九边?拿什么银子给尔等发放俸禄?若没有银子那是万万不能!”
在眼下的情形之下,这位守旧的侍郎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张允修扫视群臣继续说道。
“唯有开海与番邦互通有无,以我大明冗余之产,与倭国人西洋人换取白银,与交趾诸地换取粮食,方才是治本之道。
百姓们可出海贸易,或可以纺织机生产各类物资,总能以此获取一线生机!”
刘侍郎身子发颤着说道:“不可!万万不可啊!”
张允修则是看向在场的诸位朝臣,反问着说道。
“若非如此,难道诸位愿意将家中田亩通通贡献出来,以福泽万民,保我大明万世太平?”
一时间,朝堂上顿时陷入到沉寂之中。
不少朝臣都明白了张允修的意思,这小子乃是在威胁人呢,要不他们便是支持开海,要不张允修便从他们身上榨取钱财滋养万民。
徐阶与二王的下场仍旧摆在眼前,朝臣们还有什么反对的余地?
张允修见所有人皆是沉默不语,看向了队列中的吏部侍郎许国,不由得询问说道。
“许侍郎觉得如何啊?”
许国立马打了一个寒颤,他心里头在打鼓,先前自己想要两头下注的行径,不知有没有被张允修发现。
他本就跟徽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徽商更加几乎被张允修给收编了。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任何反对的道理。
许国连忙出列朝着万历皇帝行礼说道:“陛下,依照微臣之浅见,自嘉靖年间便有开海之说,然因倭寇之乱,多有搁置,直到先帝‘隆庆开海’方才开了口子。
如今月港开海已然有十四年之久,番邦商贾于月港与我大明互通有无,其中成效收益斐然。
如今江南各地商业兴起,各类物资繁茂,恰逢我大明更新变革之机,开海一事定然是利大于弊的。”
张允修面露微笑,又将目光转向新晋礼部尚书余有丁说道:“余尚书觉得如何?”
自徐学谟倒台之后,余有丁便担任了这礼部尚书一职。
张居正对于余有丁有知遇之恩,然而余有丁并非一个坚定之人。
余家世代官宦,在江南的田产跟徐阶等人也是不遑多让,先前面对张允修的“折腾”,自然也是颇有微词。
后来徐阶入京发难,余有丁也多有动摇,今日张允修这一问,便是要对方的一个表态。
余有丁神色紧张,他看了一眼前列的张居正,似有些求助之感,可此时此刻的张居正又闭上了眼睛,一副放任张允修折腾的态度。
余有丁无可奈何叹息一声说道:“张掌卫事所言甚是,这开海乃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我等断然不能再有其他反对。”
朝堂上几个重要的尚书侍郎,皆是表态支持开海一事,其余大臣们的态度自然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从前嚣张跋扈的清流言官,也早已失去了闹事的底气。
“好啊~好啊~”
坐在龙椅上头的万历皇帝显得身心愉悦,好久没有看到这些桀骜不驯的大臣,能够这么乖巧了。
他大手一挥说道。
“既然如此,那开海一事便定下来,至此之后若再有人提异议,朕绝不姑息!”
实际上,所有人都明白,自从徐阶讲会被打败之后,开海一事已然没有了任何悬念。
可没有人想到的是,困扰朝廷多年,并且令无数人争论不休的开海。
竟然能够以这种戏剧化的方式轻易解决。
锦衣卫诏狱。
实际上,自隆庆开始,锦衣卫的权力便越发弱了。
朱棣设立东厂之时,锦衣卫与东厂尚且还能一较高下,可随着东厂势力不断壮大,加之成化年间再于锦衣卫、东厂之上增设西厂,锦衣卫的身份一降再降。
在张允修之前,这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几乎完全成了东厂西厂提督的附庸,事事皆要仰仗其鼻息。
可到了张允修担任上这锦衣卫掌卫事署都指挥佥事后,一切却是完全不同了。
如今东厂西厂皆是冯保一人兼任,冯保跟张居正天然便是盟友关系,自然不会给锦衣卫使绊子。
更不要提万历皇帝对于张允修的信任,远远胜那个想要掌控他的冯大伴。
有了多方因素之后,张允修这个锦衣卫的实际掌控者,几乎成了大明朝廷最为具有权势的一批人。
甚至不少事件案件的处置,东厂西厂都已然全权放给锦衣卫。
“多谢二位千户照拂。”
王衡面容憔悴,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儒衫,朝着面前的两个锦衣卫千户恭敬行礼。
一名千户面露微笑地说道:“王公子不必这般客气,您乃是咱们掌卫事大人的亲传弟子,得了掌卫事大人首肯,这诏狱有什么进不得的。”
“只是.”另外一名千户官面容古怪地提醒着说道。“还请王公子万万不要生出其他心思,汝父在此还算是不错,比之过往犯人,已然有了优待。
若是王公子行什么不轨之事,掌卫事大人怕也是难以姑息。”
王衡紧紧抿唇说道:“还请二位大人放心,这里的规矩学生明白。”
两名千户官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将一串钥匙留在桌上,出门守在了外头。
哐当地一声,外包铁皮的牢门发出剧烈响动,周围瞬间黑暗下来。
王衡举着一盏煤油灯,空气中乃是腐败和煤油燃烧夹杂在一起的臭味,他强忍着不适,一路朝着锦衣卫们所提示的监牢而去。
他并没有拿那串钥匙,而是脚步沉重的前进。
走了不知有多久,王衡停在一处还算是干净的监牢外头,轻轻将煤油灯放在地上,将目光聚焦在一个侧躺在茅草堆上头的身影。
王衡缓缓开口说道:“爹我来了.”
此时此刻,王锡爵蓬头垢面的样子,他发髻披散,仅仅用一根木棍扎起来。
听到这声音,王锡爵身子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嘴里念叨着什么。
“真是老了,竟会凭空出了幻觉。”
王衡强忍着悲痛又唤了一声说道:“爹我是王衡啊.”
王锡爵身子瞬间僵硬,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打了一个轱辘,犹如饿虎扑食一般,扑到监牢栅栏边。
他瞪着眼睛说道:“王辰玉!你且还有脸来!你何必要来!”
这声音几乎是嘶吼。
那日讲会之上,王衡顶撞他的话语还在耳边萦绕,在天下人面前,让他这个老爹丢尽颜面,王锡爵同样也是不能忘。
时至今日,王锡爵成了阶下囚,可长子王衡竟然投入仇人门下,而这仇人便是将王锡爵送入监牢的罪魁祸首。
至少在王锡爵看起来是这样的。
“爹”王衡扑通地一下跪在地上,一时间竟然有些语无伦次。
可在一瞬之间,王锡爵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样,他目眦欲裂地说道。
“王衡!老夫已然与你断绝父子情谊,莫要在此假惺惺,也莫要再喊老夫为爹。”
王衡近乎哽咽:“爹爹此话从何说起?爹爹乃我王衡骨肉至亲,生养之恩如何能够断绝?”
听闻此言,王锡爵也是老泪纵横,可他还是狠下心来说道。
“老夫不认你这个儿子!滚!”
“爹爹!”王衡发出一阵嘶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王锡爵转过头去,独自面对着墙壁,不愿去看王衡。
他声音沙哑:“你走吧。”
王衡抹了抹眼睛,看向老父的背影,不由得发出一声声质问。
“爹爹为何不认罪?爹爹为何不肯低头?难道要就此一意孤行么!”
实际上,张居正并非没有给王锡爵与王世贞机会,相反即便是张居正与这二人的恩怨再深,为了天下大局考量,也给了他们二人免死的机会。
那便是公开朝着天下人宣布承认江南士族的罪状,并且指认徐阶一干罪行,利用在江南的影响力,协助朝廷推行新政。
张居正乃是个务实之人,只要他们于国于民还有价值,那死罪便可暂免。
可显然,对于王锡爵与王世贞来说,公开向着天下人承认自己的罪孽,指认徐阶的罪过,甚至要与江南士绅为敌,几乎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比之,对于王锡爵来说,还不如在此监牢之中死去,今后若有张家父子倒台一日,他们尚且能够翻案,在史书上留下一段清名。
王锡爵声音逐渐变得冷漠起来。
“你若是有心,便给老夫带条白绫,也算是不负你我父子二人多年情谊。”
听闻此言,王衡有心如刀割之感,他捶胸顿足地说道。
“难道我王家上下百十口人,爹爹皆是无动于衷么?”
“无动于衷的乃是你!”
王锡爵猛地回头怒目而视地说道。
“若非是你叛逆我王家,若你肯协助老夫,我王家何至于此?!”
王衡却摇摇头说道:“爹爹此话将因果颠倒了,非是我王衡致使王家有此遭遇,乃是爹爹倒行逆施,将王家推入深渊,也正是爹爹所作所为,才让孩儿看清新学之理。
爹爹何故执迷不悟呢?”
王锡爵气得七窍生烟,可却对于这个儿子无可奈何,他撇过头去。
“你倒是牙尖嘴利!”
王衡脸上带着泪痕,不由得询问说道。
“儿子倒有疑问,当初爹爹吞并江南百姓土地,欺压乡里百姓,甚至还跟着徐子升一同囤货居奇,妄图以此谋取暴利。
爹爹行事之时,却丝毫都没有想过仁义爱民么?爹爹从前教导我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为何时至今日,爹爹却是背道而驰?”
此言一出,王锡爵犹如一只好胜的公鸡一般,高声怒斥说道。
“王辰玉!你说老夫欺压百姓?老夫却要问问你,你从前穿着之衣物,从前食用之饭食,求学所用束脩,前来京城的盘缠,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欺压百姓而来?
便只有老夫错了么?天下人皆是这般干的,我若是不干,便有他人要欺压到咱们头上来!”
王衡摇摇头说道:“此非圣贤之道!我王衡用不着那么多衣物,用不着那么多饭食,家里良田千亩,早已足够一干开销。
就算是苦些,我也不愿看爹爹手上沾染百姓之血。”
“你这是死读圣贤之书!”王锡爵几乎癫狂的样子,“我便后悔将尔生在这世上。”
他一句句说出钻心之语,王衡捂着自己的胸口,并没有对这控诉反击,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话。
“爹爹不能一边说着要仁政爱民,一边又在欺压百姓,天底下没有这般道理。”
“你!!!”
王锡爵这句话同样也是在钻他的心窝,他脸呈现猪肝色,撇过头去说道。
“老夫不与你争辩,你告诉张士元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我二人已非父子,便不要再见面了。”
王衡发出一声叹息,在监牢之外朝着王锡爵三拜九叩,可王锡爵不愿受,挪开身子置之不理。
王衡则是自顾自拿出随身食盒,从里面拿出一干饭食,端端正正地摆在栅栏前头。
“此乃爹爹最爱吃之莼菜羹,孩儿专门寻访江南大厨熬制。”
“咱们家从前有元日饮屠苏酒之习惯,元日快到了,便给爹爹备上一壶。”
“还有这圆子,虽说是大年初一才吃,孩儿却想着该带来给爹爹尝尝,你我父子二人再吃一餐这‘圆子’,也算是此生无憾。”
一道道菜色摆出来,每一句话几乎都犹如刀子一般,割在王锡爵的心口。
他老泪纵横,可却还是跺脚怒斥说道。
“滚!老夫与尔再无父子情谊!”
王衡将最后一道菜放入监牢之中,缓缓起身朝着王锡爵行礼说道。
“还请爹爹用膳!”
说完这句话,他便抹了抹眼泪,将食盒拿起径直离开了监牢。
王衡离去的脚步越来越远,王锡爵泪水也不断涌出。
若说他有所后悔,那是决计没有一点,千百年来士绅豪绅吞并小民田地,从来没有变过。
他王锡爵不去做,自有他人去做。
可王衡的一句句话,还是犹如重锤击打在王锡爵心中。
“砰”地一声,诏狱铁门关闭的声音传来,空气中腐朽的气息再此蔓延开来。
王锡爵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情绪,三步两步上前,捧住那碗平日已然吃腻的莼菜羹,右手颤抖着用勺子将温热羹汤送入口中。
那味道在口腔中炸开。
“呜呜呜~”
王锡爵情难自禁,匍匐在监牢之中,哭得几乎要将心肝给呕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