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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耀文低头凑在高岚耳边说道:“还想不想吃枝仔冰?”
“想。”
“要什么味道的?”
“凤梨冰。”
“凤梨冰哦,酸的耶,换成牛奶冰好不好?”
“不好。”高岚摇了摇头,“我要吃凤梨冰。”
“好,就吃凤梨冰,叔叔和阿姨要说话,岚岚自己会买吗?”
“会。”
“岚岚知道凤梨冰多少钱一支吗?”冼耀文伸进裤兜里,准备掏零钱。
高岚小眼睛一转,“半角。”
冼耀文掏出一枚五角硬币塞进高岚的小手心,“买完马上回来哦。”
“嗯嗯。”
高岚点着头,顺着冼耀文的膝盖滑到地面,小脚兴冲冲地跑向街口。
冼耀文手一指,谢停云跟了上去。
“她喜欢白光。”
“谁?”
冼耀文冲高岚的背影努了努嘴。
蓝莺莺惊愕道:“你为了一个孩子请白光来台湾?”
“不可以吗?”
“你真舍得。”
“一时口快答应了孩子,既然答应就要做到,然后为了钱花得更加值得,我给自己的冲动找了一些似乎合理的理由。”
冼耀文转脸看向蓝莺莺,“台北这边是公司的发展重点,和狮城的仙乐歌台一样,我们在这边也要找一个合作伙伴,送公司的艺人过来登台。
但是台北的情况比狮城要复杂一点,狮城那边我能罩得住,凡是艺人自己不愿意,没人能霸王硬上弓,台北这边我有心无力。”
“你想让白光蹚道?”
“嗯。”
“说真的,白光未必给你这个大老板面子,听人说她已经打算跟着那个美国佬去东京定居。”
“就是那个把战争英雄挂嘴边的前飞虎队员?”
“两人都结婚了,不是他还是谁。”蓝莺莺狐疑道:“白光的婚礼动静闹那么大,你不会不知道吧?”
“报纸都报导他们的婚礼极尽奢华、飞机撒花,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去东京定居,这么说她打算退圈了?”
“可能吧,有了如意郎君谁还愿意继续抛头露面。”
“看来我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
“是不是换一个人,李丽华也差不多。”
“你要搞清楚因果关系,电话不用打给文怀了,借用一下你的私人关系,直接联系白光,让她自己开个价。”
“大老板,我的话你是不是听不懂……”
冼耀文摆手打断蓝莺莺,“跟她说,来,我欠她一个人情,将来随时可以向我讨回。不来,就是不给面子,逼我变坏人。
孩子能对大人撒谎,大人不能哄骗孩子,五天,我只给她五天时间,就是爬,也要给我爬到台北。”
蓝莺莺幽怨地剜了冼耀文一眼,“你这样叫我很为难。”
“为难也要办,荡妇、一代妖姬,白光顶着这些头衔,最是能激起男人的占有欲,她是很好的参照物,视她在台北的遭遇,公司可以进行策略调整,让大家鞠个躬就把钱挣了,用不着跪下。”
蓝莺莺的眼神变得复杂时,冼耀文朝街口的方向望去,高岚回来了,一手捏着枝仔冰,一手握着糖葱,左一口,右一口,甜丝丝。
高岚来到冼耀文三步远,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冼耀文的脸色,没发现异样,这才加快脚步,走到了冼耀文的小腿边,等着抱抱。
冼耀文将她抱起放在大腿上,并未追究“凤梨冰售价三角,糖葱两角,加起来正好五角”,而是哼唱《亚细亚的孤儿》给她就着吃。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在书山里挑书的小女孩早就被高岚手里的吃食勾过来,女人慢一点,追着小女孩的目光,本想训斥,却被歌声牵绊住嗓子。
哼完《亚细亚的孤儿》,冼耀文未停止哼唱,《大地的孩子》续上。
“广广的蓝天,映在绿水,美丽的大地的孩子,宠爱你的是谁。红红的玫瑰,总会枯萎,可爱的春天的孩子,长大将会像谁。
白云用四季来转换东南与西北,人们用温情与冷漠相逐与相随,
出征的你总选择生命的无悔,归去的时候别忘了说声珍重再会……”
高雄停住整理书的手,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去了大陆,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仗,又是莫名其妙地从北跑到南,莫名其妙地风餐露宿,莫名其妙地丢了妻子。
惆怅。
女人眼眸湿润,丈夫死在战场上,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卖了点陪嫁的首饰,来到遥远陌生的绿岛,女儿成了她所有的寄托与希望,用心抚养,苦楚一汩一汩往肚里咽。
寂寞。
歌声诱惑人心,也会引来猪头。
林婉珍来了,脸肿似猪头,还可以看见几道血口子,发型变了,鬓发不如之前长,三个特征融合在一起,勾勒出女人互殴的画面。
高岚的银铃哼起重金属,笑得很躁。
冼耀文轻轻一笑,冲淡了些许失望,他来山风书局主要为了见林婉珍,前面她已经电话汇报过,一帮人被本省人揍了,都是轻伤,没有重伤,更别提挂了几个。
林婉珍来到近前,叫了声“老板”,害臊又扭捏。
冼耀文仔细一瞅,林婉珍脸上的红肿看形状是被木屐的鞋底抽出来的,那被打的地点很可能不是田间地头,而是村落里。
因为这边的农民下地一般穿蔺草鞋或稻草鞋,木屐是当作体面的鞋子对待的,只会踩踏在干净的地面。
“被几个人打?”
“三,三个。”
“居然被三个人打,辛苦了。”
林婉珍一阵扭捏,不好意思解释是三个人被两个人追着打。
冼耀文发现了扭捏,没细究,朝她的胸口瞥一眼,试图评估是否该多出一笔治内伤的费用。
女人互殴的攻击范围一般集中在胸部往上,薅头发、甩耳光、花脸.这一招伤害可大可小。
看不出异样,他说道:“其他被打的人给医药费了吗?”
“给了。”
“你先回去养伤,等伤养好了,我们再来捋这件事。”
“好。”
林婉珍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
她走后,冼耀文将高岚放到地上,带着蓝莺莺走到边上。
“明天你去农教?”
“约好下午一点。”
“能不能见到戴安国?”
台湾当下有三大公营制片厂,一是接收原日据时期的台湾映画协会改制的台湾电影制片厂,二是抗战时期在武汉成立的中国电影制片厂,三是在山城成立的农业教育电影公司,董事长由蒋经国兼任,总经理是戴安国。
“大概只能见到厂长李宗仁(同名,不是那位)。”
“见不到戴安国,不要提合作拍片,就当是同业间交流。”
“亚洲电影节要不要提起?”
“这个你自己把握,不要太冒进,也要摆正位子,不管农教是什么性质的公司,友谊影业和它都是平等的,腰杆子挺直。”
蓝莺莺轻笑道:“有数的。”
冼耀文在蓝莺莺小肩上拍了拍,“回酒店吧。”
“不请我吃晚饭吗?”
“我等下吃入厝宴。”
“哦。”
高雄的房子买到了,在牯岭街60巷,不少外省文人居住在此,大部分家庭的组合比较相似,丈夫是小公务员,妻子是老师,孩子一两个至三五个。
五点半,高雄关了店门,一行人到了新居。
高雄进厨房给孟欣瑶帮忙,冼耀文被高岚拉着去“她家”做客。
庭院里的防空壕,原主人比较舍得投入,名为防空壕,实为地下避难所,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格局,有上水,没下水。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却是高岚的乐园。
小丫头从角落里取了一个盒子,打开,拿出一个个泥人,“叔叔,这个是我丈夫,这个是我大儿子、二女儿、三儿子、四女儿。”
“只有四个孩子吗?”
“还要捏好多好多。”
“好多好多是多少?”
“就是好多好多。”
“哦,他们有名字吗?”
“没有欸。”
“为什么不起名字呢?”
“嗯……不知道。”
“想不到名字吗?”
“嗯嗯。”
“那等你想到了再起名字,叔叔到你家好久了,不给叔叔泡茶吗?”
“嘻嘻,没茶杯。”
“叔叔教你捏茶杯好不好?”
“嗯嗯。”
冼耀文抱着高岚来到庭院地表,脱掉西服,挽起衬衣的袖子,在琉球松底下挖了一些湿泥,让小丫头在灯下和着,他借着月色在庭园里找到一块破木板和木档,拿到水池洗一洗,进屋问高雄要了羊角锤和钉子。
钉子钉在木板的中心点,羊角锤卡着钉头转动钉身,扩大木板上的洞,待钉身可以顺滑转动便停手;木板钉在木档上,一个简单的陶艺台就做成。
用脸盆装水,同戚龙雀练习协同转动台面……
待一切就绪,冼耀文冲高岚喊道:“岚岚,泥和好了吗?”
“好了。”高岚将一坨泥高高举起,小眼睛盯着陶艺台,放出好奇的目光。
“拿过来。”冼耀文招了招手。
高岚来到身边,冼耀文让她盘坐在自己前面,接过她手里的泥放在台面,和了几下,将泥和得更为柔顺,放在台面中央。
带着高岚的小手放进脸盆里蘸湿,又带着包住泥,让戚龙雀转动台面,然后带着小手将泥捧高、压低。
“岚岚,你知不知道家里的碗就是用泥做的。”
“碗是用泥做的?”
“嗯。”
“叔叔,泥是黑的,碗是白的。”
“岚岚,我们现在这样做是为了揉出泥里的气泡,等下我们开始拉坯,就是把土捏成碗的形状,再然后就是把碗送进窑里烧,泥里如果有气泡,碗就会啪的一下裂开。”
说着话,冼耀文带着高岚的小手拉坯。
看着自己手里的泥慢慢变成杯子的形状,高岚全神贯注地注视,一时忘了十万个为什么。
上一世,冼耀文在布拉格认识一个做工艺陶瓷的女店主,两人互相见色起意,在一起过了浪漫的一周,他跟着她学做陶瓷,她从他这里汲取生意经。
记得她说过她的店继承自奶奶,开业于明年的夏天,或许可以抽时间去看看她的奶奶。
嘴里哼起《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UnchainedMelody》,带着已经找到一点窍门的小手雕琢杯沿。
饭好了,高雄和孟欣瑶两人都来到庭院,正好目睹全身心投入的高岚。
见女儿玩得开心,高雄很是欣慰。
孟欣瑶不仅无法共情,且心生厌恶,手这么脏,衣服这么脏,都要她来洗,白天在工厂上班已经够累,真烦,都是泥不知道要搓几遍才能搓干净。
很快,一个杯子在高岚的手里诞生,冼耀文将土坯小心翼翼放在一边,从笤帚上折了一根细枝,带着小手在杯壁上写下“岚岚制作”四个字。
制作完成,高雄走了过来。
“老板,可以吃饭了。”
“岚岚,去洗手。”
高岚看向冼耀文,“叔叔,我们一起去。”
“岚岚先去,叔叔跟爸爸说话。”
“嗯嗯。”
高岚离开,冼耀文起身站到高雄边上,“阿雄,岚岚挺好的,如果你愿意,我想认她做契囝。”
高雄动容道:“老板喜欢岚岚?”
“我跟她有缘。”
“我是愿意的,就怕高攀了。”
“没什么高攀不高攀,既然你愿意,我再跟岚岚沟通沟通,若是她自己也愿意,我选个日子摆上几桌酒,正式把关系定下来。”
“听老板的安排。”
冼耀文的余光瞥了孟欣瑶一眼,颔了颔首。
今天不是乔迁的黄道吉日,宴也不是正式的入厝宴,可以说是以入厝宴为由头单独为冼耀文准备的一顿便饭,没太多说道,也就花不了多少时间。
吃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冼耀文没多待,喝了口饭后茶便告辞。
离开时,往隔壁林婉珍的住处瞅上一眼。
回家洗漱一番,他出现在北投的醉月楼,一间附带温泉的日式料亭。
一出现在门口,穿着和服的女将便迎了上来,鞠躬说道:“欢迎光临,来自香港的冼先生。”
冼耀文玩味地看着女将,“老板娘认识我?”(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