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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耀文两人忙到中午,一起过街到台银的食堂解决午饭。
太子企业所在这一块地段好是好,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吃饭不太方便,附近只有炒菜的餐馆,即使三四个人搭伙吃饭,人均也要干到六七元,这个花费显然太高了,不是普通职员可以负担的。
瓦莱丽找到台银聊了聊,以每月提供200斤平价猪肉的代价,争取到太子企业职员到台银食堂搭伙的资格,而且吃的还是江浙灶。
台银的骨干都是外省人,且八成以上来自江浙两省,就是食堂的大厨也是江浙各半,可以说台银就是江浙人的小天地,但台银也有本省职员,绝大多数都在底层。
基于本省人和外省人的不和睦,加上江浙人在台银占据主导地位,外省人赤裸裸地被江浙人歧视。
冼耀文两人来到食堂,手里拿着搪瓷盆和台银专门为太子企业印制的就餐证,排在了等待打饭的队伍末尾。
吃饭是放松的时刻,队伍里不少人都在三三两两聊天,入耳的方言仅有上海话听着舒服一点,其他方言听着犹如吵架一般。
好嘛,台银的人绕着软语走,尽挑些口音不好听的地方当籍贯。
竖着耳朵的冼耀文忽然接收到了令他有点难受的口音,稍稍分辨,是绍兴口音,再细分一下,估计是西施的老乡。
西施大概是长得绝美的,但说话的口音绝对不会好听,基本上是“她要是哑巴多好”的水准,也不知道在吴侬软语最核心地带长大的夫差怎么好这一口。
或许是软的听多了,不希罕,来了个硬的,物以稀为贵,惊为天人。
随着队伍往前挪动,冼耀文发现身后开始有人跟随,是几个穿制服的女人,压着声音说话,非常悦耳的闽南语,一听便知是柜台的出纳。
将能听到的听了个遍,冼耀文眼观鼻鼻观心,专注等待打饭。
未几,轮到了排在前面的瓦莱丽,打饭人,一个一百五十来斤的大胖子冲她热情一笑,抖得厉害的右手忽然不抖了,啪,四两米饭进了搪瓷盆,哗啦,整汤勺的红烧豆腐,咚,咸鱼打得太多,从盆里掉下去一块。
200斤平价猪肉只是公对公的代价,公对私层面,不管是食堂的人员,还是上面的婆婆总务科,都有小小意思。
瓦莱丽走开,冼耀文填上空位,打饭人的间歇性手抖症倏地一下又发作了,一铲下去是三两米饭,提起来,啪嗒,掉了一个角,往搪瓷盆里一倒,铲子离开时,又带走一个角。
妈了个巴子,这么一搞,三两米饭只到位二两三。
不到九十克糙米饭,喂猫呢?
汤勺进盆,打出七分满,半空一抖,掉了两分半,盛入搪瓷盆,汤勺里还留着一点,粗略一算,只到位一汤勺的四成。
轮到咸鱼,妈的,不到瓦莱丽的三分之一。
冼耀文懒得吐槽,捧着搪瓷盆,追上瓦莱丽的步伐,两人坐到唯二的相连空桌。
搪瓷盆一放下,瓦莱丽便揶揄道:“老板,没胃口?”
冼耀文一指搪瓷盆,“我们的职员只能吃这么多?”
“菜不能添,饭可以添,限量。”
“限量是多少?”
“三分之一。”
冼耀文蹙眉,“120克米饭根本吃不饱。”
瓦莱丽转脸看向朝边上的空桌走来的女出纳们,待几人坐下,冲一个搪瓷盆努了努嘴,“她们更少,添饭还要等江浙人吃剩才轮到她们。”
冼耀文朝搪瓷盆瞄了一眼,估出米饭大概为60克,“每次都能添到饭吗?”
“很少,江浙人也吃不饱。”瓦莱丽冲右边的包厢努了努嘴,“只有里面的人能吃饱。”
冼耀文颔了颔首,没再多问什么,他想知道的自己能给出答案。
米饭供应少的根子在老蒋,其他方面不提,单说伙食,老蒋算得上相当俭朴,且食量很少,“克难运动”的口号喊出来,台银自然要向老蒋看齐。
至于米饭少,为何不掺粗粮,十有八九是因为番薯的“放屁”功效,银行怎么说也是高档场所,屁声不断还了得。
就着红烧豆腐吃了几口饭,冼耀文说道:“如果太子企业从台银贷款,能拿到的最低利率多少?”
“月息3%。”
“单利率?”
“是的。”
“商业贷款都是这个利率?”
“上海帮才有的优惠利率,正常的月息是4%。”
冼耀文轻笑道:“36%的年息还是优惠利率,看来在台湾开银行才是最好的生意。”
“开银行不如开钱庄,迪化街的钱庄月息5%起,以黄金、美元计价。”
“钱庄我知道,他们手里没那么多头寸,做的是短期拆借的生意,5%的月息不算过分。”
“高雄的当铺、船运公司,月息6%起,每10天复利一次;农村的高利贷,月息8%起,最高15%。”
冼耀文惊讶道:“农村的利息有点夸张了,农民一般以什么作抵押?”
“稻谷收成。”
“还稻谷?”
“嗯哼。”
“正常情况年息都要到180%,那青黄不接时借一石还二石都算是轻的,这边的地主吃相有点难看。”
“我觉得不算过分,神的仆人向农民收取150%的年息,还带有附加条件。”瓦莱丽不以为然道:“犹太放贷者向农民收取200%的年息。”
“你说的是圈地运动时期,无论是神的仆人,还是犹太放债者,他们背后的老板都是神,前者是谷物借贷,后者是佃农续租短期拆借,性质不一样,发生的时间也不一样。”
“老板,你介意我说犹太放贷者?”
“不,我只是在提醒你,当不需要有意识诋毁一类人时,谈论要尽可能客观,这样你才能掌握最准确的认知和判断。”
“嗯哼,我会注意。”
“还有比36%的年息更低的可能吗?”
“有,但不针对个人。党营企业、美援配套项目、军方单位、国民党党部,都可以获得政治特权减免,利率非常低。”
“低到多少?”
“这个没法打听到。”
冼耀文颔着首,目光却是看向两个朝他走过来的人,前面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年龄三十七八左右,目光已经对向他,脸上且挂起笑容。
他认识对方,台银的副总俞国华。
他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待对方来到近前,招呼道:“俞经理。”
“冼先生,过来吃饭?”
“是呀,俞经理这个时候才吃饭?”
“被琐事牵绊,忘了饭点。”俞国华手指向包厢,“冼先生过去一起吃?”
“已经吃了一半,就不打搅了,改日我做东,还请俞经理赏光。”
“冼先生请客,我一定到。”俞国华微微颔首,又冲瓦莱丽颔首,“霍布森小姐。”
“俞经理。”
“两位慢慢吃,我过去打饭。”
“俞经理,慢走。”
看着俞国华走出几步,冼耀文坐回位子接着吃饭,心中未起波澜。
俞父俞作屏是老蒋的中学同学,曾跟在老蒋身边当秘书,意外逝世于讨伐陈炯明时期。老蒋视俞作屏的子女为己出,非常关照宠爱,尤爱俞国华,倾力栽培。
俞国华不负蒋望,是一块读书的料子,尽管少年时期多飘零,但二十岁就从清华毕业,跟在老蒋身边奔波,抗战胜利前夕,三十岁的俞国华先后奔赴哈佛和伦敦政经学院进修,学成归来后进入财经系统,成了一名财经技术官僚,也成了老蒋的财务大管家。
俞国华有能力,有后台,有实权,负责美援资金调配,外边也没有关于他贪财的传闻,这样的人不好打交道,别瞧他刚才说话客气,真要约他未必会来。
冼耀文暂时还没有非结交俞国华不可的必要,这种不好打交道的人可以先放放。
他在台湾要开展的生意,只有太子投资具备一定的技术含量,其他的几乎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言,生意是好是坏,会不会替别人作嫁衣,都在于人脉二字,人脉铺好了,生意也就顺了。
他喜欢这种营商环境,度过了开头的艰难,后面就是一马平川,成与不成短期就能做出判断,一旦人脉结交不顺,没说的,啐一口唾沫,咒骂一句真他妈黑暗,麻溜打包走人。
这种土壤孕育出的商业巨子,千万别幻想走上国际,最多就是往土壤相似的地区发展,不然会被人打得妈妈都不认识。
冼耀文的思维又开始跑火车,思考着如何保持太子企业的管理体系不过分台湾化,最好是将人分成扎根台湾和走向国际两大类,前者负责维系人脉,后者主要负责对外业务,经常海外出差和短期派驻。
如此,内外都保持高度敏锐,太子企业的路才能越走越宽。
下午。
品茗聊天,冼耀文和瓦莱丽聊太子企业打造黑锅体系一事。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建设人脉不可能不出纰漏,小人脉出事,太子企业自然会被牵连,太子企业需要一直保持纯洁性,肮脏的只能是个人,高层最大的罪责是识人不明,让“坏人”混进太子企业的队伍。
“你知道汉普斯特德的爱德华时期半独立别墅的售价是多少吗?”
“3000至5000英镑。”
“克拉珀姆上个世纪末的三卧室排屋呢?”
瓦莱丽略一回忆,“1800至2500英镑。”
“西伦敦整栋联排别墅的家具租赁费是多少左右?”
1939年,英国颁布的《租金与抵押利息管制法》,冻结大部分住宅租金至1939年水平,1951年,伦敦的住宅租金已经远远低于实际市场价值,但该条法律只针对“不带家具”的住宅,“带的家具”该怎么算,是房东和租客的事,法律不管。
于是,就有了一张破凳子的租金远远高于一栋别墅租金的闹剧。
“每周10至20英镑。”
“一年的地方税要多少?”
“大约40英镑。”
“如果采用艺术品抵税的策略呢?”
瓦莱丽没好气地说道:“老板,我说的是40英镑。”
“无意识地提问。”冼耀文摊了摊手,“为了安置做出重大贡献的职员家属,也为了通胀对冲增值和税务筹划,太子企业有必要在伦敦开展房产投资,购买联排和公寓。”
“大规模吗?”
“不,控制在年利润的15%之内,不仅是伦敦,还包括纽约、香港、温哥华。”
“产权怎么规划?我是说职员。”
“看做出多大的贡献,或许只有居住权,也或许拥有多套的产权。让律师设计一下,规避不必要的麻烦。”
“嗯哼。”
“类似在台银食堂吃饭的事,你以后不要再出面,交给要做出重大贡献的职员去做。”
“明白。”
“说到吃饭,下午两点半至三点定为公司的下午茶时间,公司提供红绿茶和咖啡,也提供点心或蛋糕,个体不能太大,方便分配。
正式执行前试行一周,统计食品消耗量,正式执行后,每天按照消耗量的两倍进行准备,每位职员可以吃一份再带回去一份。
每个周五额外准备小孩子喜欢的零食,一人一份,直接发到每个人手里。”
“不是每一位职员都有孩子,孩子的数量也不一样。”
“关于孩子数量不同,公司只需要做到职员之间的公平,职员的孩子之间的公平不是我们该操心的。
你需要注意制定一个很好的规则,不要让福利变成可有可无的鸡肋,在成本预算范围内,在听取职员的意见基础上,食品要做到经常更新,零食覆盖的年龄段尽可能地大,且要考虑孩子的精神需求。”
“精神需求是什么?”
冼耀文睖了瓦莱丽一眼,“你小时候有没有羡慕邻居的小女孩拥有你没有的东西?”
“人为制造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好吗?”
“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我们做不到照顾每一个人,只能照顾好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人,小孩子得到满足,获得快乐,会感染妈妈爸爸。”冼耀文转动手里的笔,“即使我们的职员不是那么敏感,伴侣也会告诉他或她。”
瓦莱丽恍然大悟,“潜移默化地影响,提高忠诚度。”
冼耀文颔了颔首,“太子企业整体来说倾向于资源积累型企业,绝大部分业务不需要太多的创新,比如说销售型岗位,我们做的是大宗贸易,可开拓的客户并没有太多,一名业务员工作的越久,他手里积累的客户也就越多。
尽管我们可以执行客户集中管理的模式,增加业务员带走客户的难度,但人与人之间会产生情感,有一些客户认可的未必是太子企业,而是业务员,所以,一名优秀的业务员离职,就意味着我们失去一些客户。”
“老板,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创业。”
冼耀文摆了摆手,“你说的这句话只适合放在西方世界,放在中国人身上并不合适,中国深受儒家的影响,社会以差序格局为基础,强调亲疏有别。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伦关系中,虽然责任和义务是双向的,但并不平等。
中国文化里的励志故事,大多是从在人之下到在人之上的转变,成功的最核心逻辑就是超过大多数人,即实现不平等。
每个中国人的内心深处都沉睡着一个成为‘人上人’的梦想,有的人容易被叫醒,也愿意为之付出努力,优秀的业务员就属于这一类人,创业自己当老板会成为每一个人的执念。”
“没有例外吗?”
“当然不可能没有例外,如果没有外来压力,中国的强者不会和其他强者合作,强者不喜欢讨论,只喜欢我下命令你执行,所以,能获得成功的强者,往往个人的综合能力非常强。
有些人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清楚自己不具备这种综合能力,他们不会倾向于创业,而是在一个互相协作的团队里努力往上爬。”
“所以太子企业需要尽可能阻止业务员掌握综合能力?”
“有心学习的人是拦不住的,不用花心思去阻拦,而是应该建立高效的协作制度,并在平时多向职员灌输团队的重要性,让每一位职员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做出的成绩,团队要占据很大的功劳。”
瓦莱丽若有所思道:“每一个环节都是精英,不存在短板,不让个人太突出。”
“你这个想法太肤浅,我们先结束话题,你再想想,有了成熟的想法随时找我谈。”
“OK.”
两人自然地结束了话题,忙起了自己的事。
基隆港。
台湾招商局的三艘货轮缓缓入港,码头上,一位身穿素雅旗袍的年轻女子打着遮阳伞,眺望着货轮。
该女子是蒋石静宜,蒋纬国的夫人。
货轮上装着金季商行负责采购的价值三百万港币的商品,基隆港是台湾的主要入关港,若无特殊原因,货轮和客轮都会在基隆港办理入关。
此时,天还未黑,货轮驶入了基隆港,很明显三百万港币的商品都会办理入关手续。
石静宜过来就是为了给商品办理入关,以蒋纬国掌管的装甲兵旅采买军用品的名义,如此,不仅免检,也不用交关税。
事情办起来并不难,石静宜一路刷脸,很快办好了手续,七八两涂成军绿色的季姆西十轮大卡开进码头,开始了货物搬运作业。
一片热火朝天中,谁也没注意到高处望远镜的反光,近处有一双眼睛时刻盯着。
下午五点。
冼耀文在自家花园里劈柴。
在台北一半的家庭做饭烧木炭,接近三成烧煤球,一成五烧柴火,还有半成烧洋油或酒精。
木炭作为主要燃料,政府进行配给,配给价6角/台斤,稍宽裕的家庭一天要烧掉两三斤,配给不够用只能到黑市上买,还好黑市价不算贵,仅8角。
柴火没有配给,只能在市场上买,稻壳、稻秆、甘蔗渣等农业废料售价1角至1角5不等,杂木柴2角至3角不等,燃烧值较高的松木柴4角至6角不等。
冼耀文在劈的是龙眼木,为了明天野炊做准备。
龙眼木从彰化过来,售价不菲,冼耀文手上劈着柴,脑子没闲着,自己跟自己玩了一个自问自答的小游戏——如何从燃料上轻松赚到50万台币。
这个游戏给了他不到半分钟的激情,答案太简单了,他的脑子刚开转,一个可行性方案就跳出来。
马上就要到台风季,但凡降雨稍厉害一点,台中、南投的木炭就运不进台北,短期之内木炭的价格翻上一倍不是问题。粗略一算台北每天的木炭消耗量不会低于23万斤,只需囤上100万斤木炭,任务也就完成了。
台风天供应不上的物资不仅仅是木炭,思维扩散一下,可以囤积的物资还有很多,一个台风季挣他个几百万不会太难。
他不稀罕挣这种趁火打劫的钱,但不介意用这个点子收买人心。
“蔡金涂,你的运气不错,老子把饭喂到你嘴里。”
啪!
斧头下劈,一块龙眼木应声裂开。
“先生,一位蔡智贤小姐找你。”整理木柴时,三姐过来汇报。
“请她过来。”
未几,空姐蔡智贤来到他身前,手里提着一个袋子。
“冼先生,香港送来的包裹。”
冼耀文转过身,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抹汗,轻笑道:“还麻烦你送过来,下回不用这么麻烦,打个电话过来,我会让人去取。”
“不麻烦,正好顺路。”蔡智贤的目光看着冼耀文脚边的木柴,挺好奇一个大老板居然在这里劈柴。
“蔡小姐,去屋里坐。”冼耀文邀着蔡智贤往屋里走去,“你来的正巧,有口福了,刚买了一只整羊,晚上弄全羊宴。”
“冼先生,家里知道我今天回来,一定做了我的饭,我回去吃就好了。”
“千万不要客气,在台北很难得吃到羊肉,留下吃饱喝足了,给你家人带条羊腿回去。”
说着话,两人进入居间,冼耀文让蔡智贤稍坐,他进卫生间洗漱一番。
待返回,当着蔡智贤的面打开了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又一个小包。(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