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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枕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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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期然灌耳的魔音,惊吓住了本就心事重重的缨徽。
    她一瑟缩,松开白蕊不再说话。
    眼见她沉默中竖起防备的模样。
    李崇润的面色又冷了下去。
    白蕊知他不喜自己,默默告退。
    寝阁里燃着熏香。
    幽淡微苦的沉水香。
    从香鼎漏隙飘出的雾霭里弥散到各个角落。
    缭绕上衣袖。
    雾中李崇润的面容有些模糊。
    让缨徽一阵发怔。
    真奇怪。
    见了王鸳宁一面,被她无意点拨几句。
    竟恍然觉得周遭一切有种陌生之感。
    自己从前太过稀里糊涂了罢。
    李崇润见她寰鬓微松??是刚才自己的杰作。
    厚重青丝包裹着茭白的小脸,流露出迷茫困惑的神情。
    她往昔在自己面前乖张惯了,鲜少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
    让人忍不住想下手狠狠摧折。
    他今日尽兴。
    觉得缨徽受苦了,压抑冲动,难得朝她招手:“过来。”
    缨徽乖乖过去。
    被他揽入怀中,搁在膝上。
    他散下她的发,绕了一圈在指间把玩。
    温然道:“看来你和那位王姑娘很投缘呢。”
    缨徽说:“我喜欢她。”
    “想和她做姐妹吗?”
    缨徽点头。
    倏地反应过来,抬起头看他。
    他的微笑里有种刮骨的阴冷。
    偏又端着温良风度,不肯舍弃体面伪装。
    李崇润亲她的脸颊:“这么看着我,难不成你觉得自己配吗?”
    你配吗?
    缨徽想起初归家时,闺阁里姐妹玩耍。
    上巳节,父亲的同袍拜访。
    送了姑娘们礼物,有个很别致的玲珑骰。
    绣球大小,各个面可以转动,每面上都有刻字。
    神奇的是,不管转到哪个面,都可以拼出完整迥异的诗句。
    静安侯府虽大不如前,但家资颇丰,寻常钗环衫衣并不缺。
    关在闺阁里的年轻姑娘们独爱这种新奇玩意。
    本来说各玩一刻钟。
    轮到缨徽时,七妹宜雪耍赖,偏要来抢。
    缨徽不肯让,两人拉扯起来。
    向主母请安归来的辛娘子这时候回来。
    大约受了些气。
    恰好看见缨徽撕扯妹妹的衣袖。
    立即上前甩了她一记耳光,劈头盖脸就是骂。
    “你是什么东西,同你妹妹争,你也配!”
    缨徽叫她打蒙了。
    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很是不解地看向母亲。
    辛娘子出身低微,是主母云黍郡主的陪嫁。
    入得府来,很是得宠,也扎了一些女眷的眼睛。
    往常攻击她的话,无外乎:出身低,没什么见识,行止粗鄙。
    她艰辛支撑数年。
    小心翼翼将自己向西京宗妇的派头靠拢。
    偏偏她的女儿因走失而流落秦楼。
    又偏偏她没有死在外面,而是被找了回来。
    自此成了她洗不脱的污点。
    就连去请安,主母和姐妹们嘱咐她多照拂缨徽。
    那体贴的话语,那温和的笑意,都像极了在讽刺她。
    就像在说:你女儿就是这样的货色,你也是。
    宜雪年幼骄纵,见有母亲撑腰,更加无忌惮。
    趁缨徽被打愣神之际,将她推倒,劈手夺过玲珑骰。
    辛娘子像护佑幼子的鹰,将宜雪拢进怀里。
    生怕她受到缨徽的伤害,恶狠狠道:“以后六姑娘住阁楼,不许下来。”
    从此姐妹嬉笑打骂皆与缨徽无关了。
    她在昏暗逼仄的房里,终日拨弄她的筝。
    阿兄教过她几日。
    从定州回来时,燕燕随手往她包袱里塞了几张工尺谱。
    缨徽记性不好。
    默不住谱子,又不耐久坐。
    习曲实在不上台面。
    被关起来的那几个月,倒是练出些样子来。
    后来,她病了。
    高僧上门,父亲把她送来幽州。
    离家那夜母亲欢天喜地的。
    刺绣时都在哼曲,像是终于甩脱了一个大麻烦。
    那时候缨徽才十二岁。
    她不聪明,也无良师教导。
    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不受待见。
    为什么自己命运如此多舛。
    只是觉出自己心里积攒了许多委屈,亟需纾解。
    表面扮起矜贵蹈矩的侯府小姐。
    背地里干尽了叛逆放荡的事。
    是啊,她不配。
    可她也得稀罕要。
    缨徽捏住李崇润的手。
    抬起眼睫看他,目中颇有些嘲讽。
    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男人呢?
    她韦缨徽这辈子只爱尊重她、关怀她的男人。
    王鸳宁真聪明,三言两语就让她想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李崇润看她样子。
    以为又上来脾气,要拿话刺挠他。
    他隐隐期待。
    这些日子曲意逢迎多了。
    反倒让他有些怀念过去那个刺猬样张牙舞爪的缨徽。
    谁知缨徽只是静静看了他一阵。
    抚摸他的眼睛,语中颇有些幽怨:“七郎,你气性真大。折腾了我这么久,还是没消气。”
    李崇润微愣,她旋即问:“要怎么才能原谅我?已经什么都顺着你了。你也抛下我一回?或者,干脆杀了我?”
    她拨下发簪,塞到李崇润手里。
    将锋锐的簪尖比向自己的脖颈。
    李崇润霍得挣脱她的手,把发簪扔了出去。
    “你是疯了么!”
    他疯得过她吗?
    不能。
    他是身世可怜的七郎君。
    可他仍有帮助他的长辈部曲,有前景大好的权势地位。
    甚至还有一门极有助益的婚事等着他。
    而缨徽,才真正的一无所有啊。
    只有当身处绝境时,才能足够狠心、抛却所有尊严去骗人。
    缨徽想:七郎,都是你逼我的,可不能怪我哦。
    她坐在李崇润怀中,将双手伏在他的肩上。
    熠熠闪亮的葡萄眸里有种破碎的晶莹,分外惹人怜惜:“不舍得我死?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折磨我,你很快乐吗?”
    两行清泪滑落,妩媚又可怜。
    李崇润一阵失神,手还缠绕在她的发里。
    绵韧厚实的发,紧紧裹缠。
    像是他这个人都要被缠进去,至死方休。
    两厢沉默良久。
    李崇润眼底的戾气渐渐消散,只剩伤心。
    从不肯轻易表露的伤心。
    “难受吗?”
    他不等她回答,倏地将她扣进怀里。
    质问:“难道我不是血肉之躯吗?可以让你在心上一刀刀剐?”
    缨徽亲他脸颊:“原谅我吧,七郎。”
    原谅她。
    当然只能原谅她。
    因为他没有别的法子了。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他还想多活几年。
    李崇润抱住她,一声叹息。
    自己一寸寸敲碎了身上坚硬的铠甲。
    到如今,两人才有种久别胜新婚的感觉。
    腻歪了数日,外间庶务李崇润一概不理。
    直到沈太夫人召见,才不得不去都督府应卯。
    已经发丧,都督府内仍旧一片死寂。
    沈太夫人鬓边簪白花,憔悴苍老了许多。
    仍维持着威严直挺挺坐着。
    身前跪着三个侍女,身边站着陈大娘子。
    “大娘子赐死了许氏后,命人查抄她的家私,搜出了这些东西。”
    潘嬷嬷递送上来。
    绿髹漆盘里摆着两只粉釉瓷瓶。
    李崇润拿起嗅了嗅,皱眉。
    “慎恤胶。专用于男子房中力不从心,这东西用久了,不光身体耗空,心性也会大变。”
    潘嬷嬷在一边解释。
    沈太夫人指向那三个侍女:“这几个都是那贱人的身边人,早都招了,说是四郎指使的。”
    李崇润忙躬身:“母亲,光凭她们一面之词,是做不得数的。”
    沈太夫人瞥了眼陈大娘子,“我知道,只可惜你手快,早早了结那贱人,到如今死无对证了。”
    陈大娘子神色仓惶,向李崇润投去求救的神色。
    李崇润道:“嫂嫂真心爱惜大哥,才对害死他的女人痛恨入骨。若大哥身边都是嫂嫂这样的贴心人,只怕如今还好好活着。”
    沈太夫人闭了闭眼,和缓许多。
    冲陈氏道:“我也不是怪你,只是清儿死得冤,事实如何,总得有个分明。”
    她怨毒地瞪向侍女,指使李崇润:“你曾供职诏狱,知道如何刑囚。把她们带下去,狠狠地打。直到她们招了为止。”
    侍女大悚,其中一人爬上前来。
    哀求:“太夫人饶命!我们能到许娘子身边伺候,皆是四娘子经手。雁过留痕,总有证据。我们受人指使,身不由己,如今败露,只求活命,不敢欺瞒。”
    李崇润道:“我瞧她们言谈伶俐,那许氏出身烟尘,等闲如何能有这种资质的侍女?不如去查一查。”
    事到如今,沈太夫人连李崇润也不信。
    点了点头,盘算将心腹派出去。
    告一段落,陈氏和李崇润一同出来。
    顺着游廊走远了,陈氏才敢说话:“多亏了七弟,不然一番责罚我是躲不过去的。”
    李崇润温声说:“嫂嫂客气,兄长新丧,日后诸多艰难,若有难处,只管派人通知我,我随叫随到。”
    陈氏这些日子承受了太多苦痛。
    特别是靠山轰然坍塌,儿子尚未成人。
    还有苛刻婆母顶头压着。
    乍一听见这窝心的话,更觉李崇润是个好人。
    诚挚道:“不管事情真假,只瞧这些日子的架势,四弟怕是心大的人。我只担心阿玮,日后还得七弟多照拂他。”
    李崇润点头应下,又嘱咐:“阿玮身边的人要慎之又慎,不可重蹈覆辙。”
    陈氏苦笑:“如今阿玮的事哪还有我置喙的余地?”
    都由沈太夫人决断。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将要告辞。
    陈氏留下一句“婆母也是多心,探查之事由七弟去做多好,深宅妇人岂堪大用”便回了自己院子。
    李崇润目送她离去,脸上缓缓浮起微笑:不让她自己派人去查,如何会对查出来的东西深信不疑呢?
    他出了都督府,径直去了四郎府上。
    将今日事情悉数告知。
    李崇游直喊冤:“这必是有人陷害我!当真歹毒。”
    李崇润靠在圈椅上,轻咳:“要论嫌疑,其实我也是有的。四哥若要查我,我是不会有怨言的。”
    李崇游忙摆手:“不是冲你。若是你,何必来告知我。”
    可他实在想不通。
    六郎那个废物绝无这等本事。
    难道是军中那几个表面臣服的藩将。
    李崇润合时宜地说:“我看这事跟咱们自家人无关,都是军中那几个老顽固干的。他们一心念着父死子继,想要阿玮早些登位,以后这种事怕是不会少。要我说,咱们卖的什么命,不如早早卸了兵权,还政给阿玮吧。”
    李崇游经这么一点拨,心中本就蹿涌的恨意愈加汹涌。
    他握紧匕首,寒凉刀光映到脸上,缓缓道:“好,为兄知道了。”
    李崇润含笑看他,起身告辞。
    李崇游叫住他:“你嫂子自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好。韦家那小娘子心眼不坏,又灵巧有趣。若是方便,叫她来与你嫂子说说话。”
    李崇润听他提及缨徽,目中划过杀意。
    刹那悉数掩去,笑盈盈应下。
    夜间,李崇润同缨徽说了这件事。
    缨徽拥着被衾,回忆:“四娘子啊。我们倒是没什么交情,但她人挺和善的。她也可怜,小产……”
    联想到什么,她突然问:“七郎,这些日子你吃药了吗?”
    李崇润凉凉看她。
    缨徽大惊:“你没吃……那我怀孕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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