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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的伤疤要亲自揭开,是疼的,难堪的。
孟梁安在床前坐了好一会,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有勇气对沈东灼开口:“你说你爱我,觉得我们有两个孩子了,一定要在一起,可你清楚我那段过往吗?清楚我经历过什么吗?”
她垂着眸,声音很轻。
过往屈辱的一幕幕涌上心头。
可她笑了。
笑得满眼泪水。
她曾经也是天之骄女。
她父亲是大将军啊。
她也曾是媒人踏破门槛向她求亲的京中贵女。
那时候不只远东王府来向她求亲,方靖杰也向她求亲。
可......
夜风穿廊,吹动檐角铜铃,叮当一声,如针尖刺入寂静。知棠仍坐在案前,指尖轻抚那本未曾翻开的《春棠纪事》,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其中的秘密。窗外白棠花开得正盛,月光洒在花瓣上,泛出微霜般的银白,像极了母亲素衣立于雪原的身影。
她闭目良久,终于伸手,缓缓掀开第一页。
纸页脆黄,墨迹却清晰如新。开头一行小楷,笔锋清瘦而坚定:
>“此书记一事,非为传名,亦非颂德,只为记一人??丙仲康。”
知棠呼吸一滞。
这个名字,曾是医道圣贤,也曾是天下公敌。他是“承道计划”最初的设计者,是母亲孟梁安的同门师兄,更是那个妄图以神识复制实现永生、最终酿成幽州大疫的始作俑者。可此刻,他的名字竟出现在这本属于她的笔记首页,语气平静,近乎追思。
她继续读下去。
>“丙仲康生于寒门,少时家贫,母病死于庸医之手。彼时他跪在雪中三日,求医不允,终抱尸而归。自此立志:‘若有朝一日掌医权,必使天下无一人因无知而亡。’
>初入钦天监医塾,他昼夜苦读,通晓古今药典,尤擅脉理与神识交互之术。二十岁便提出‘灵枢共感’理论,谓人之意识可借特定媒介传递,若能建立网络,则万民皆可共享智慧。
>当时众人嗤之以鼻,唯孟梁安赞曰:‘此子心虽偏执,志却高远。’”
知棠怔住。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这些。在她记忆里,丙仲康只是一个被封印的名字,一道禁忌的符咒,是春棠馆弟子不得议论的阴影。可在这字里行间,他竟曾是个怀抱理想的少年,一个被苦难塑造、却被野心吞噬的医者。
她翻页,手指微微发抖。
>“丙仲康与我相识于春棠谷,彼时我初建医馆,收留孤弱。他来求药,却不肯受施舍,愿以劳力换取药材。我在井边见他为一名垂死孩童施针,手法凌厉却精准,连施九针而不喘,最后一针落于‘魂门穴’,竟令已断气半刻的孩子咳出黑血,复醒。
>我问他为何如此拼命?
>他说:‘我不信命,只信手。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抢回来。’
>那一刻,我知他与我不同。我是想救人,他是想改命。”
知棠心头一震。
改命。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她心中某道尘封已久的门。她忽然明白,为何丙仲康会走上那条路??不是为了权力,也不是为了不朽,而是因为他从不信死亡应有主宰。他要夺回属于凡人的掌控权,哪怕代价是颠覆天地法则。
可正是这份执念,让他走火入魔。
笔记继续写道:
>“承道计划初起时,本意良善。丙仲康欲建‘万人意识库’,将历代医者经验凝为神识编码,植入新生代医官脑中,使其无需十年苦学,便可通晓百病。此技若成,瘟疫可速控,战伤可即治,百姓不必再等‘良医出世’。
>然问题在于:谁来定义‘正确’?谁来裁决‘该留’或‘该删’?
>他开始清除他认为‘低效’‘落后’的思想片段,甚至擅自抹去某些老医者的神识残影。他说:‘淘汰弱者,才能进化。’
>我劝他停下,他说:‘你守的是仁心,我争的是未来。’
>终有一日,他将自己神识注入主阵,欲以一念统摄万灵。结果阵法失控,意识分裂成千百残片,散播幽州全境。凡接触者,皆被蛊惑,行为如傀儡,口中喃喃尽是他年轻时背诵的《灵枢经》段落……那场疫,实为‘思想之毒’。”
知棠合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幽州城门前那一幕:无数百姓跪地叩首,口诵医典,眼神空洞如死水;孩子抱着死去的母亲还在笑,说“师父说这样就能活”;整座城宛如一座巨大的祭坛,供奉着一个早已疯癫的信仰。
原来那不是瘟疫,是**集体失魂**。
她睁开眼,继续读。
>“我毁了主阵,封印其核心神识,但未能彻底清除。丙仲康的最后一缕意志藏入‘照心镜’反向通道,寄生于洗心泉菌种之中。我以为你永远不必知道这些,可如今看来,真相终究要由你来面对。
>因为他在等一个人??不是复仇者,也不是审判者,而是一个能理解他为何犯错的人。
>只有你能做到。因为你既继承了我的仁心,也流淌着他的执念。
>你不愿看见任何人死去,哪怕他们已无救。你曾在西北山谷耗尽秋叶泉救一名垂死老兵,明知道那泉水本可用于更多人。你说:‘如果连最后一个人都放弃,那我们救人的意义是什么?’
>这句话,像极了当年的他。”
知棠猛地抬头,仿佛有人在暗处注视她。
风停了,连铜铃也不响了。
她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母亲不仅留下了回忆,更留下了一个警告??或者,是一道考验。
她颤抖着手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背面还有一行极小的朱砂批注,似用指血所书:
>“若你读至此处,请赴南海孤岛,寻‘归途灯路’起点。那里有他最后的留言。切记:不要唤醒他,但也不要遗忘他。真正的医者,不仅要治愈身体,更要安放灵魂。”
知棠久久不动。
翌日清晨,她召集四位亲传弟子,留下主持春棠馆事务,自己换上素袍,带上随身药囊与那枚干枯的白棠花瓣,悄然启程南下。
一路舟车辗转,半月后抵达南海边缘渔村。村民见她气质清冷,手持一枚刻有海棠纹的玉牌,纷纷跪地叩首:“您是归途灯路引路人!”
“你们见过那条灯桥?”知棠问。
“每年冬至才现,今年刚过去七日。”老渔夫颤声道,“灯火自海底升起,连成一线,直通外岛。有人说那是冤魂归来,也有人说……是有大人物要复活。”
知棠沉默。
当晚,她独自驾一叶小舟出海,按玉牌背面隐现的星图指引,驶向深海孤礁。海上无月,唯星河倒悬,波光如碎银铺道。行至子时,忽觉海水微温,一股奇异的香气自水下浮起,似檀非檀,似兰非兰,带着古老菌类的湿润气息。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滴秋叶泉精华,滴入海中。
刹那间,水面泛起幽蓝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如同某种阵法被激活。
远处海面,一点灯火亮起。
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不多时,一条由万千萤火般光点组成的桥梁横跨海面,自礁石延伸至一座隐没于雾中的小岛。桥身浮动,似真似幻,正如民间传说中的“归途灯路”。
知棠踏上浮桥,每走一步,脚下光芒便稳固一分,仿佛她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确认。
登岛后,只见荒草丛生,中央立着一座石亭,亭中嵌着一面与“照心镜”极为相似的铜盘,只是更大,且布满裂痕。盘面刻满密文,环绕中央一个凹槽??形状正好与她手中的玉钥吻合。
她迟疑片刻,将玉钥插入。
轰然一声,地面震动,石亭四壁裂开,露出内里青铜机关。铜盘缓缓旋转,投射出一片光影,显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他身穿旧式钦天监长袍,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含笑,却又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你是孟梁安的女儿。”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我等这一刻,等了整整三十年。”
知棠站在原地,没有回答。
“不必怕我。”丙仲康的影像抬手,虚指自己胸口,“我的肉身早化为尘土,这一缕神识,不过是当年逃逸的残片,借洗心泉菌种苟延至今。我能感知外界,却无法行动,只能等待??等一个懂医、懂阵、懂情之人前来倾听。”
“你害死了数万人。”知棠终于开口,声音冷如寒潭。
“是。”他点头,“我承认。但我初衷并非杀人,而是想让医学超越时间。我想让每个孩子出生时,就拥有百年的智慧;我想让每一次死亡,都不再是知识的终结。可我错了……我把‘传承’变成了‘灌输’,把‘教化’做成了‘控制’。”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真正实现我理想的人,不是我,是你。你写的《灵枢解》终卷已被刊印千万册,女子医塾遍布南北,春棠馆弟子每年救治数十万人。你没有复制任何人,却让更多人学会了思考。你做到了我穷尽手段都没能做到的事??让医道真正属于人民。”
知棠心头一震。
“那你为何还要留下这条灯路?”她问,“为何让渔民每年都看到它?这是招魂,是诱惑活着的人重走你的老路!”
“不。”丙仲康摇头,“这不是招魂,是**忏悔之路**。每一盏灯,都是一个因我而死的灵魂自愿点燃的。他们不恨我,但他们希望后人记住:当一个人以为自己可以代替天命时,灾难就会降临。我也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替我完成未竟之事??不是延续我的意识,而是修正我的错误。”
他看向她,眼中竟有恳求:“帮我关闭它吧。用你的血,在铜盘上写下三个字:‘我宽恕’。唯有被伤害者后代的原谅,才能真正终结这场轮回。”
知棠怔住。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真正的永生,是思想与仁心的传承。”
她也想起那些在幽州疫中死去的人,他们的家人至今仍在梦中呼唤亲人名字;想起那位被蛊控制的书生,花了整整两年才摆脱耳中低语;想起西域来信中提到的午夜书写怪症??难道,丙仲康的残念,早已随着水源、古墓、甚至空气中的孢子,悄然扩散?
她缓缓抽出随身银针,在指尖一刺,鲜血滴落于铜盘之上。
一笔,落下。
“我。”
二笔,划过。
“宽。”
第三笔,悬于半空。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母亲在雪原上的微笑,弟子们在白棠树下的诵读,渔村孩童捧着药草奔跑的身影,还有那位老兵临终前握住她手时说的那句“谢谢你记得我”。
她终于落笔。
“恕。”
霎时间,铜盘爆发出刺目蓝光,整个岛屿剧烈震动。空中光影扭曲,丙仲康的身影开始崩解,脸上却露出释然的笑容。
“谢谢你……”他轻声说,“终于,有人愿意听我说完。”
话音未落,光影消散,铜盘碎裂,归途灯路一盏接一盏熄灭,直至海面重归黑暗。
知棠跪坐在地,浑身脱力,泪水无声滑落。
她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真正的终结,但她知道,有些罪不能被抹去,只能被背负;有些人不该被遗忘,也不该被复活。
三日后,她返回归棠院。
弟子迎上,神色焦急:“西域急报!那批患者突然集体昏迷,脑中浮现同一段符号序列,经破译竟是‘承道计划’初级密码!更可怕的是……他们醒来后都说,梦见了一个穿黑袍的男人,对他们说:‘你们本就是我。’”
知棠静静听完,走入照心阁,取下墙上那段隐藏文字的抄录,亲手焚于炉中。
火焰腾起,映照她沉静的面容。
她提笔写下新的训令:
>“凡涉神识残留案例,一律视为公共卫生危机处理。封锁源头,净化水源,隔离患者,并派专人记录其梦境内容。禁止任何试图‘沟通亡者’的行为。
>医者可探幽冥之界,但不可踏入。
>我们研究过去,是为了不让悲剧重生,而非召唤旧魂。”
命令下达当日,春棠馆派出十二支巡医队奔赴各地,携带特制滤水装置与镇神香丸,专查古墓周边村落与地下泉脉。
半年后,怪症渐息。
又一年春,知棠再度来到母亲墓前,带来一本新修的《春棠纪事》增补卷。她在碑前点燃心灯,低声念道:
“娘,我见到了丙仲康的最后一丝执念。我没有消灭他,我只是让他听见了宽恕。也许有一天,当他真正安心,那些游荡的残影才会彻底安眠。”
风拂过碑石,“心灯不灭”四字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她转身离去,脚步稳健。
回到书院,新一批弟子正在考试。考题是她亲自拟定:
>“若有一术,可将死者神识存于镜中,令其与亲人对话半个时辰,代价是使用者寿命折损三年,该不该推广?请依《医诫录》逐条分析。”
她站在廊下静静看着,忽觉袖中一物微热。
掏出来,是那本《春棠纪事》。
原本空白的封面,此刻竟浮现出淡淡字迹,像是时光终于完成了它的书写:
**《春棠纪事?续》**
她轻轻一笑,将书放入照心阁最高一层的木柜中,锁好。
窗外,春阳正好,白棠花簌簌飘落,落在年轻学子的肩头,落在翻开的医书页上,落在一代又一代未曾中断的誓言里。
而在北方皇家陵园深处,那块写着“丙仲康衣冠冢”的青铜棺,表面悄然结出一层白色菌斑,形如花朵,静静绽放。
无人知晓,也无人察觉。
唯有风穿过古松林时,偶尔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告别,又像是感谢。
知棠不知此事。
她只是在某个清晨,望着满庭花开,忽然对身旁弟子说:
“以后每年清明,都要带新徒来这里听风。不必解释,只需静坐。总有一天,他们会听懂。”
果然,十年之后,一名少女在此静坐时猛然睁眼,泪流满面:
“我听见了……有个男人说,‘对不起’。”
众人皆惊。
而那年春天,天下十七省同时上报:一种新型药草在古墓附近自发生长,叶片呈心形,花色纯白,当地人称它为“赎魂棠”。
据说,将其根煎服,可平复噩梦,驱除耳中低语。
春棠馆将其收录入《新本草纲目》,命名栏只写了两个字:
**归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