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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罪臣之子
寒风如刀,刮过青石铺就的宫道。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自侧门缓缓驶入禁宫深处,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响,彷佛为这场无声的葬礼奏响哀歌。
车帘掀开,凛夜身着单薄素衣,踏入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刺骨寒风瞬间包裹了他纤瘦的身躯,他却恍若未觉,只是静静站立片刻,抬起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打量着这座将要囚禁他馀生的华丽监狱。
朱红宫墙高耸入云,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光。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之能事。这一切与他记忆中最後看到的家宅——被查封的府邸丶哭喊的家人丶飞扬的尘土——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家族一夜倾覆的阴影仍笼罩心头。具体罪名模糊不清,只知是触怒天威,而他作为家中幼子,被没入宫廷,成为一名地位卑贱的男宠。内心的抗拒与绝望如潮水般汹涌,却被他强行压抑在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眸深处。
「往这边走。」领路的太监声音尖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记住了,在这宫里头,眼睛放亮些,嘴巴闭紧些,方能活得长久。」
凛夜默然点头,跟上太监的步伐。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视四周,将所见一切尽收眼底——廊柱上精细的蟠龙雕花丶地砖上繁复的吉祥纹路丶巡逻侍卫铠甲上的徽记与他们换岗的间隙丶宫女太监低声交谈时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是他在家族骤变後唯一的自保之道。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与极致的观察力,此刻成为他在这虎狼环伺之地生存下去的唯一武器。
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每过一道门,气氛便森严一分。远处传来隐约的乐声,似是宫中宴饮,欢笑声被风撕碎,只馀下断断续续的音符,更添几分寂寥。
终於,他们在一处偏僻的院落前停下。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怡芳苑」三字,字体妩媚柔婉,与这森严宫禁格格不入。
「进去吧,这就是你往後的住处了。」太监推开门,露出院内景象,「里头已有九位公子,加上你正好十人。记住自己的身份,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院落倒是精巧,假山流水,梅树几株,花苞初绽。回廊相连十数间房屋,每间门前挂着不同颜色的灯笼。几个衣着华丽的少年正在院中闲谈,见新人到来,纷纷投来打量目光——有好奇,有敌意,有轻蔑,唯独没有欢迎。
凛夜被引到最靠里的一间小屋。推门而入,陈设简单却不失精致:一床一桌一椅,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窗边设有一张小榻,可望见院中一角天空。
「明日会有人来教你规矩。」太监说完便转身离开,没有多馀的话语。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视线。凛夜终於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疲态。他走到窗边,看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心中一片冰凉。
这便是他的归宿了。从今往後,他不再是那个饱读诗书丶备受期待的世家公子,而是帝王後宫中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物。
但他不会就此认命。
凛夜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检查这个狭小的空间。他轻叩墙壁,测其厚度;推开窗户,观察窗外路径;检查家具,注意每个细节。这些信息都将成为他未来生存的筹码。
夜幕降临时,有小太监送来晚膳。三菜一汤,看似精致,却已微凉。凛夜静静用餐,味同嚼蜡。
饭後,他藉口熟悉环境,走出房间。怡芳苑中已点起灯笼,几个少年坐在厅中闲聊,见他出来,声音顿时低了下去,目光却更加肆无忌惮地落在他身上。
凛夜视若无睹,径直走向院门,却被守门太监拦住。
「公子请回,夜间不得随意出入。」
他点点头,并不争辩,转身沿着回廊慢慢行走,默记院落布局与可能的出口。行至转角处,忽听得两个少年低声交谈。
「…听说今晚陛下召了柳公子侍寝呢…」一个声音说道,带着明显的羡慕。
「有什麽好稀奇,这月都第三回了。若不是苏公子前日病了,哪轮得到他…」
凛夜脚步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往回走。信息虽少,却已足够让他对这苑中的权力结构有初步了解。
回到房中,他吹灭灯火,和衣躺在冰冷的床上。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他闭上眼,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反覆回放着入宫以来的每一个细节,将所见所闻分门别类,储存於记忆深处。这宫中的每一条路径,每一个人的面孔,每一句听到的话语,都可能在某个关键时刻成为救命稻草。
夜深人静时,忽听得院门开启,一阵脚步声与笑语声由远及近。一个华服少年被太监簇拥着归来,想必就是那位受召侍寝的柳公子。他满面春风,眼带得意,经过凛夜门前时,脚步刻意放重了几分。
凛夜静静躺着,一动不动。直到外面恢复寂静,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眸中一片清明。
这里的荣华富贵与他无关,勾心斗角他也无意参与。他唯一的目标,是在这吃人的宫墙内活下去,等待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自由。
想到此,他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曾经梦想仗剑天涯丶纵情山水的少年,如今却被困在这金丝笼中,命运何其讽刺。
晨光微熹时,凛夜已洗漱完毕。他换上宫中统一分发的衣袍——一件水蓝色的长衫,料子轻软,却过於艳丽,衬得他苍白的脸色更加透明。
敲门声响起,一个小太监送来早膳,同时告知:「辰时三刻在前厅学规矩,莫要迟了。」
凛夜默默用过早膳,提前一刻来到前厅。厅中已坐了几位少年,见他进来,目光各异。
一个身着鹅黄衣衫的少年朝他友善一笑,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新来的?坐这里吧。」
凛夜微微颔首,安静入座。
「我叫林小竹子。」少年低声说道,眼睛圆溜溜的,带着几分天真气,「你叫什麽名字?」
「凛夜。」他简短回答。
「这名字真好听。」林小竹子还想说什麽,却被一阵骚动打断。
众人目光齐齐转向门口,三个少年相伴而入。为首一人身着绛红锦袍,容貌艳丽,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妩媚与傲气。他径直走到厅中主位坐下,旁若无人地整理着衣袖。
「那就是柳如丝柳公子。」林小竹子凑近凛夜,声音压得更低,「他是咱们这里最得宠的。」
柳如丝似乎听到了这话,眼风扫过这边,在林小竹子身上顿了顿,吓得後者立刻缩回头,不敢再多言。
接着,一个身着青衫丶气质文雅的少年缓步而入,向众人微微颔首,在柳如丝下首坐下。他手中拿着一卷书,似乎随时都在阅读。
「那是苏文清苏公子,很有才学的。」林小竹子又忍不住悄声道。
凛夜默默记下这些信息,目光却被最後进来的一个少年吸引。那人身材高壮,与其他少年的柔美气质截然不同,眉宇间带着几分戾气。他大剌剌地坐下,双腿叉开,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那是高骁,听说入宫前差点去从军呢。」林小竹子继续充当解说。
其馀少年也陆续到齐,各有特色,但大都对柳如丝表现出明显的敬畏或讨好。
辰时三刻,一个老太监准时出现在厅中,手捧一本厚厚的宫规。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解宫中礼仪规矩,声音平板无波。
凛夜凝神静听,将每一条规矩牢牢记住。这些束缚人的条条框框,若能善加利用,也未尝不能成为护身符。
老太监讲了整整一个时辰,终於合上宫规:「今日就到这里。尔等务必谨记,触犯宫规轻则杖责,重则丧命,好自为之。」
众人散去後,凛夜本想回房,却被柳如丝叫住。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柳如丝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如实质般刮过他的脸庞,「长得倒还标致。哪里人士?」
「京兆人士。」凛夜垂眸回答,语气平静无波。
柳如丝轻笑一声:「既是京兆人士,当知宫中规矩。在这怡芳苑,有我定的规矩——安分守己,莫要痴心妄想。」
「谨遵教诲。」凛夜依旧低眉顺目。
柳如丝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转身离去前却又丢下一句:「听说你出身罪臣之家?难怪这般识趣。」
这话语中的轻蔑与威胁显而易见。几个尚未离开的少年闻言,看凛夜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异样。
凛夜面色不改,只微微躬身:「恭送柳公子。」
待柳如丝远去,他才直起身子,眸中闪过一丝冷光。这宫中的第一道考验,看来已经来临。
回到房中,凛夜铺开纸墨,开始凭记忆绘制入宫以来走过的路线图。每一条宫道,每一处转角,每一座宫门,都细细标注。又在另一张纸上记录下怡芳苑中各人的特点与关系,试图理清这小小的院落中复杂的权力网络。
午膳时分,有小太监来请:「柳公子设宴为新来的凛公子接风,请凛公子前往花厅。」
凛夜眸光微动。这顿接风宴,恐怕是场鸿门宴。
他整理衣袍,随太监来到花厅。厅中已摆开一桌酒菜,怡芳苑中九位少年皆已在座。柳如丝居主位,面带笑容,却未达眼底。
「凛公子来了,快请入座。」柳如丝热情招呼,指着自己右下首的空位,「今日特地为你接风,这些菜色都是御厨拿手的,尝尝可合口味?」
凛夜谢过後入座,目光扫过满桌佳肴,却注意到几道菜明显偏辣,而根据他观察,柳如丝面前的菜色都以清淡为主。
「听说凛公子是京兆人士,应当嗜辣吧?」柳如丝笑吟吟地亲自夹了一筷红油赤酱的菜放入凛夜碗中,「这道麻辣鸡丝可是御厨的拿手好菜,千万别错过。」
凛夜心中了然。他确实嗜辣,这信息定是从引路太监那里打听来的。但若他当众吃得狼狈,满头大汗,便是失仪;若推辞不用,又是不给柳如丝面子。
「多谢柳公子厚爱。」凛夜平静地接过,却不急着用,「只是昨日初入宫,夜间受了些风寒,喉咙不适,太医嘱咐近日忌辛辣。如此佳肴无福消受,实在遗憾。」
他说话间,声音确实带着几分沙哑,这倒不是假话。昨日入宫时吹了风,确有轻微不适。
柳如丝笑容微僵,随即恢复如常:「既如此,便不好勉强了。来人,为凛公子换些清淡的菜色。」
一场交锋悄无声息地化解。席间,众人言笑晏晏,却各怀心思。苏文清几次以学问为由试探凛夜的底细,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挡回。高骁则明显不耐烦这种虚与委蛇的场合,只顾埋头吃喝。
宴至半酣,忽有太监来报:「陛下驾临怡芳苑!」
众人顿时慌乱起来,急忙整理衣冠,跪迎圣驾。
夏侯靖一身常服,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缓步而入。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俊美却带着几分倦怠,眼神扫过跪了一地的少年,淡淡开口:「平身。」
「不知陛下驾临,臣等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柳如丝连忙上前,声音娇柔婉转。
夏侯靖似乎这才注意到他,唇角微勾:「是如丝啊。听闻你这里来了新人?」
柳如丝脸色微变,随即笑道:「陛下消息真灵通。正是,昨日刚来的凛夜公子。」说着侧身让开,露出身後的凛夜。
凛夜垂首而立,感受到天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实质般沉重。
「抬头。」夏侯靖命令道。
凛夜依言抬头,却不敢直视天颜,目光落在皇帝衣袍上的龙纹刺绣。用金线绣成的蟠龙张牙舞爪,气势逼人。
「倒有几分姿色。」夏侯靖轻笑一声,听不出是赞美还是嘲讽,「好好伺候着吧。」
这话不知是对柳如丝说还是对凛夜说。说完,皇帝转身便走,彷佛来此就只是为了看这一眼。
众人跪送圣驾,待皇帝远去後,厅中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柳如丝脸上笑容消失,冷冷地瞥了凛夜一眼:「看来凛公子果然不凡,才入宫一日便引得陛下亲临。」
这话中的敌意再明显不过。几个原本对凛夜还算友善的少年也悄悄拉开了距离。
凛夜心中苦笑。帝王的随性一举,便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在这深宫中,圣宠是最大的利器,也是最致命的毒药。
「柳公子言重了。陛下不过是一时兴起,明日便忘了我是谁了。」凛夜轻声道,语气谦卑。
柳如丝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接风宴不欢而散。凛夜回到房中,静坐片刻,开始反思今日种种。皇帝的突然到访绝非偶然,若不是有人特意告知,便是这怡芳苑中早有天子眼线。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他往後的一举一动,都将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晚间,有小太监送来一份赏赐,说是陛下赐给新人的见面礼。一对玉佩,质地温润,刻工精细,价值不菲。
这份赏赐无疑是火上浇油。凛夜谢恩接过,心中却无半分喜悦。
果然,不到一炷香时间,林小竹子悄悄来访,满脸忧色:「凛哥哥,你可要小心了。柳公子那边气得不轻,说要给你点颜色看看呢。」
「多谢告知。」凛夜从赏赐中取出一支玉簪递过去,「这个送你,往後还望多多关照。」
林小竹子连忙推辞:「这怎麽使得,陛下赏的东西…」
「无妨,既是赏了我的,便是我的东西。」凛夜强塞给他,「在这宫中,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林小竹子犹豫片刻,终於收下,低声道:「柳公子最忌讳别人抢他风头。苏公子和高公子都是他的人,赵公子看起来柔弱,其实也不好惹…陈公子和石公子一般不参与这些,韩公子消息最灵通,卫公子嘛…」他顿了顿,「我看不透他。」
这番话信息量极大。凛夜认真记下,又道了谢。
送走林小竹子後,他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随风摇曳的灯笼,心中已有计较。
在这深宫中,低调隐忍才是长久之道。但若有人欺上门来,他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夜色渐深,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
凛夜关上窗户,将寒冷隔绝在外。烛火摇曳,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深宫的第一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