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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月楼于日据时期的1943年开业,老板是陈顺记茶行的陈石狮,当初甫一开业风头就直追台北第一楼的江山楼。
1919年,弘前樱屋艺伎置屋的菊地千代随大正天皇即位庆贺团来台演出,演出结束后被江山楼高价聘请滞留台湾。当年结识陈石狮,成为其情人。
1921年冬,诞下一女陈阿菊,1923年,不知出于何原因,留下陈阿菊离台返日,自此音讯全无。
之后数年,坊间并无陈阿菊的消息,直至醉月楼开业,她以女将的形象出现。但其间,1938年陈顺记茶行“被迫”成了三井农林的指定仲买人,负责几个茶叶品种的采购与代工。
被迫是陈家1945年后的对外说法,实则仅用几年时间陈顺记茶行赚得盆满钵溢,这才有余力拿出大笔资金开设醉月楼。
1943年,东京又遭遇一次空袭后,另一位艺名白玉子的艺伎随慰劳团赴基隆海军俱乐部演出,演出结束后被江山楼高价聘请滞留台湾。
1945年,江山楼结结实实吃了两颗盟军航空炸弹,“无处可去”的白玉子被陈阿菊好心收留,成了醉月楼的头牌汤女。
日据时期台湾有不少日侨,艺伎过来走穴捞金非常正常,菊地千代和白玉子之间仅是同业者,貌似毫无关连,但奇怪的是两人都滞留台湾,并都是留在江山楼。
江山楼是吴江山创立,此人本是安溪一茶农,他的叔父在台湾混出名堂,衣锦还乡时将他带来台湾见世面,在大稻埕的茶行当了七年学徒,1912年建立自己的吴记茶栈,表面上做安溪乌龙茶批发生意,暗地里却是从大陆走私鸦片来台贩卖。
1917年,为了获得更高利润,创立江山楼,既涉黄,也进入毒的终端销售,只不过江山楼对贩卖鸦片一事较低调,又有吸引眼球的台湾有史以来三大美女之一称号的王香禅坐镇,江山楼的文艺气息非常浓厚,吸引文人骚客光顾。
如给孙儿起名单字“战”的大文化人连横,不仅经常照顾王香禅的生意,且收其为女弟子,还有一直寻求台湾自治之道,眼神不太好向梁启超取经的雾峰林家林献堂。
吴江山左手鸦片,右手美女,交好本省士绅、闽南侨商、东洋总督府,1923年便拿到三井物产烟酒专卖代理权,取得日据时期台籍商人最高代理权限。
1928年,国际鸦片公约生效后,鸦片生意不能堂而皇之,只能转入地下,但吴江山手眼通天,拿到了“医用鸦片”的特许经销权,鸦片生意越做越大。
1943年,战时管制下,更是成为日军的供应商,为小鬼子供应添加鸦片成分的茶叶,好让农夫上了战场敢勇于发起自杀式冲锋。
这么一捋,吴江山即使不是小鬼子的白手套,也是汉奸无疑。但矛盾的是,吴江山又是《风月报》背后的金主。
《风月报》表面是打擦边球的休闲娱乐杂志,暗里却是反日文人自嗨的媒介——用隐微写作的手法传递反日情绪,如用妓院黑话隐喻时政,以古典诗词传递反日意识。
《风月报》于1935年创刊,1944年大部分成员被捕而停刊,成员被捕有点蹊跷,说了是自嗨杂志,又以擦边球为掩护,台湾压根没几个人能参透杂志暗藏的玄机,注意力都在需要打星号的文字上,买杂志的人十有八九不是冲着“反日”。
按说这杂志安全得很,成员为什么会被抓呢?
1946年,战后清算时,吴江山成为清算对象,他通过以金抵罪大法逃脱制裁,但次年二二八期间不明不白中风猝死,据传遗体右胸有不明针孔,且丧礼上出现军统人员。
吴江山下葬后,茶叶生意由侄儿继承,江山楼的残骸以及隐性资产归“情妇”陈阿菊接管,也就是说醉月楼可以当作是江山楼的延续。
身为醉月楼的灵魂,陈阿菊赋予其三不政策——不卖身、不赊账、不问来历。
不问来历,却当面叫破冼耀文的身份,真有意思。
陈阿菊再次鞠躬,“冼先生的大名,在台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冼耀文淡笑道:“老板娘不说,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台北这么出名,既然我是名人,老板娘是不是应该特殊关照?”
陈阿菊莞尔一笑,“当然,冼先生里面请。”
冼耀文颔了颔首,跟着陈阿菊往楼里走,穿过唐破风的门头,掠过闽南红砖墙,来到了楼内,入眼艺伎馆的格局,装饰上兼有闽南风格。
穿楼而过,踏上美人靠回廊,两边雾气腾腾,空气中弥漫硫磺的味道,三味线特有的音色在耳边萦绕,《阿里山之歌》去东洋绕了一圈又出口转内销,融合了日式唱腔赋予此曲异样的情调。
沿着回廊走了一段,在某旋回梯往下,来到一温泉池旁,陈阿菊一鞠躬小碎步后退着离开,一位汤女上前为冼耀文宽衣,另一位汤女推着衣架靠近。
冼耀文放松身体随汤女摆弄,目光看向池中,“陆先生何时来的?”
“特意早一点过来,怕错过七点的表演。”
“表演很精彩?”
“冼先生正好赶上压轴。”
“现在是白玉子在表演?”
“冼先生知道她?”
“略有耳闻。”
对话间,冼耀文身上的衣物都被褪去,汤女护着他下到池里,继而后退三米,盘坐于软垫,时刻准备被召唤。
冼耀文甫一挨着陆京士靠坐于池壁,陆京士便说道:“冼先生在回廊上有没有发现这里的奇特之处?”
“美国人不少。”说话时,冼耀文的余光一直对着回廊。
“今天不算多,特殊的日子还要更多一些。”
“特殊的日子是指?”
“国府军事调动时,美援物资抵台前夕。”
冼耀文轻笑一声,“这么说陈阿菊背后是美国人?”
“不好说,至少有联系。”
“陆先生经常来这里?”
“说来惭愧,陆某无能,不能很好解决兄弟们的温饱,只好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这里可以拿到美国抗生素,黑市上的价格是药房的二十倍。”
“陆先生能赚多少?”
“两三倍。”
“利润不错。”
“货不容易拿到。”
“不是醉月楼在出货?”
“陈阿菊只是掮客。”
“做掮客好,没有压货的负担。”说到这里,冼耀文的话戛然而止,他看见陈阿菊出现在回廊上,手里捧着托盘,“听说这里的温泉蛋很出名?”
陆京士也已看见陈阿菊,自然地接腔,“冼先生要尝尝?”
“下次,晚上的饭菜很合胃口,多吃了些,胃还是胀的。”
话音刚落,陈阿菊已来到池前,“冼先生、陆先生,本店最好的威士忌,请两位品鉴。”
陆京士扭头看向陈阿菊,故作愠怒状,“醉月楼还看人下菜呐,冼先生一来就送威士忌,我来了这么多次,也没见送过什么。”
陈阿菊不恼也不慌,淡定地说道:“陆先生,醉月楼从来不会怠慢任何一个客人,是我阿菊喜欢看人下菜,冼先生立如孤鹤,行若春柳拂风,一笑竟带六朝烟水气,我本是一页白纸,一见冼先生的面,便写满了雪莱与拜伦。”
在陆京士坏笑声中,冼耀文淡声回道:“阿菊,我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你我私奔之前,可否劳烦你帮我还了昨夜赊欠的嫖资,没有200英镑那么多。”
话音刚落,陆京士立刻哈哈大笑。
二三十年代,中国刮起了雪莱和拜伦风,对商人而言,两人是利润可观的IP,对左翼人士,两人是包裹马列主义的糖衣,对卫道士,两人是礼崩乐坏的替罪羊,对文艺青年,两人是冲破礼教,奔赴自由恋爱的明灯。
实际上两人与其他名人无异,仅可观作品,不宜推敲人品。
雪莱于1813年因自费出版政治长诗《麦布女王》,欠伦敦书商托马斯·胡卡姆200英镑,次年,雪莱对第一个私奔对象哈丽特·韦斯特布鲁克失去兴趣,不管债务和女儿,同玛丽·戈德温又上演了一次私奔。
陈阿菊轻啐一口,“冼先生真不解风情,我要罚你一杯。”
“当罚,当罚,从来没见老板娘对谁这么殷勤。”陆京士起哄道。
“美人罚酒,我是一定要喝的。”冼耀文赤条条上岸,汤女见状立马送上浴巾替他围羞。
陈阿菊打开瓶盖,倒了三杯酒,第一杯递给冼耀文,捎带抛了个媚眼,第二杯递给陆京士,然后举杯致意,“冼先生、陆先生,我敬两位一杯。”
“老板娘,干杯。”
“阿菊,干杯。”
碰杯后,陈阿菊一杯酒一口下肚,随即说道:“不打搅两位的雅兴,有什么需要叫我。”
陈阿菊离开后,冼耀文问道:“陆先生,这瓶威士忌这里卖多少?”
“一百二十块,黑市价的三倍,看来老板娘对冼先生有兴趣,冼先生要当心了。”
“一百二十元,还好。”
既然已经上岸,两人就不回池里,换上浴衣出楼走走。
“冼先生,醉月楼有密谈包厢,墙壁夹层填塞北投石,隔音效果很好,但需要熟人引荐。”
“陆先生知道乾隆年间的叫魂案吗?”
“冼先生是说最深的黑暗恰恰来自那盏高悬的明灯,乾隆御笔朱批的案卷之上。”
冼耀文颔首,“石匠的凿子敲响丧钟,发辫在谣言里生根,乾清宫的朱砂批下斩,萨满鼓声震耳欲聋。”
“‘灯下黑’不是没有可能。”陆京士若有所思。
“上个月,虹口公园举行了一次审判大会,原国府地政科长张兴锒和几个青帮兄弟一起被枪毙。”
“这件事我不清楚,冼先生请详细说说。”
“陆先生其实应该知道这件事的根子在哪里,抗战胜利后,张兴锒在毛森的关照下,伪造敌伪地产证明,将平民房产划为日伪资产没收,再低价转让给……”
说到这儿,冼耀文没往下说。
陆京士点了点头,“这件事我知道,房子转到了青帮兄弟的皮包公司。”
“会出事就是因为这件事的后续,毛森离开上海后,张兴锒并未停手,趁对面刚进入上海对地籍不熟悉,将JA区30亩学校用地一女五嫁,骗取定金折合黄金800两,又指使青帮兄弟恐吓原业主,伪造自愿放弃产权声明。
三月份,地政局职员李志明被查,为自保揭发张兴锒,对面一抄家,搜出地契217张、金条42根、美金1.2万,据说并不是全部,狡兔三窟,还有不少没搜出来。”
“唉。”陆京士叹了口气,“早就劝他们一起走,非要留下。”
“张兴锒1949年用100石大米换得的JA区宅地,今年一转手获利500倍。”冼耀文顿了顿,接着说道:“1947年,港府颁布《新界(乡村)土地条例》,开始大规模征收新界农地用于开发,向原居民发放换地权益书,承诺未来可用其兑换等值的市区官地。
几年时间,香港人口暴涨,土地需求也有了暴涨的趋势,我想用不了两三年,换地权益书就会成为投机工具,社团出面从农民手里低价获得权益书,然后加价转卖给地产商。”
“这么说,冼先生马上就有一次发大财的机会?”
冼耀文摆了摆手,“发点小财是可能的,发大财断无可能,我是正经生意人,做生意不好吃相太难看,有财自然是大家一起发。”
陆京士略一思考便想通其中门道,换地权益书的生意需要一帮人一起做才有成功的可能,一个人想包圆,只会撑破肚皮。
正因如此,冼耀文才会当成甜头抛给他。
“师父居港不易,还请冼先生多多关照。”
“陆先生,能做的我其实已经做了,再做就是过犹不及。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
陆京士苦笑一声,“虎落平阳,虎落平阳呐!”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陆先生,看开一点,黄巢之后,只有世家千年,已无千年世家。”
“呵,城中王旗可换,世家贪婪会变吗?”
“有些东西老子数千年前已经说清楚了。”冼耀文驻足说道:“老子又能怎么办呢?”
“不成世家,便成家奴。”
“天大地大,为何不逍遥?”冼耀文淡笑道。
“天下何来净土。”
冼耀文继续迈步,“在历史上先后有三个国家对人类文明的贡献最大,古典时期是古希腊,今天世界的哲学、科学体系都是古希腊奠定的,今天世界本质上就是泛希腊化世界。
中世纪是阿拉伯帝国的贡献最大,阿拔斯王朝建立智慧宫搞百年翻译运动,翻译全世界的巨作,充当人类文明的桥梁,它不仅连接东与西,还连接古与今,古希腊的典籍得益于百年翻译运动得以保存。
如果没有阿拉伯,或许就没有欧洲的文艺复兴。
近代是英国的贡献最大,英国最先建立了现代国家的模板,除了纯君主制国家,其他国家都是对英国的模仿,只是模仿的程度和侧重点不一。
英国其实是比较守旧的国家,一切的政策脉络都有迹可循,往前找一找,可以找到类似的案例。
换地权益书在以后会出现何种乱象,港府又会如何应对,其实现在就可以推测出大概。”
说着,冼耀文话头一转。
“高雄的左营军港,国府从小鬼子手里收回来,现在又让美第七舰队驻防,我听说海军将领亲属做了一手好买卖,强占日遗军官宿舍改海军俱乐部,控制周边地皮建酒吧、妓院,还垄断了美军的酒类供应,钞票大把大把的挣。
还在大陆的时候,一些人懂得急流勇退,早几年跑到台湾买农场,现在就不知道往哪儿跑了,美国、澳洲、巴西,应该都有可能。”
“冼先生,你的目标是台北吧?”
陆京士琢磨过味来了,冼耀文绕了一大圈,无非就是为了说明现在是在台北囤积土地的好时机。
“当年搞接收的猫腻,陆先生想必比我清楚,伪造敌产证明,低价标购后高价转卖,虽然过去了几年,好房子早就转手,但现在不是一点不剩,军方一些人手里还是攥着不少房子。
原来的总督府台北高等学校,现在的省立师范学院,附属青田街、龙泉街等87栋日式房舍,接收之后分配予官员,一栋月租仅一台斤米。
1949年,官员转租予上海商人,月收租金5美元;到了今年,商人开始伪造文书‘购买’周边宅地,100坪宅地可获利黄金25两。
再有军方以安置荣民的名义圈地,用于建设眷村的地皮用了多少?其他的又去了哪里?
古亭庄14甲农田,去年12月军方张贴公告,援引《戒严法》征收军事用地,地主陈水木不从,双方僵持;今年3月,佃农抗议,联勤政战部的人出面砸毁秧苗,称种稻妨碍防空。
民与官斗,轻则头破血流,重则家破人亡,已经被军方盯上了,陆先生你猜陈水木还能坚持多久?”
陆京士不假思索道:“估计一两个月就会见分晓。”
“那为什么军方非盯着那块地不放,不换一块更好拿捏的?”
“买家就要那块地。”
“买家会通过什么途径将好处交给出力的军官?”
“金条、汇丰。”
冼耀文再次驻足,不疾不徐道:“前些日子,我注册了一家太子企业,注入了3750万台币,又以拆借的名义注入4000万台币。太子企业旗下有一间分公司太子营建,我马上会注入2000万台币。
陆先生若是对我上次的提议感兴趣,我想请你担任太子营建的副总经理,月薪1000台币,配股2%,另外还有3%可购额度。”
“我出60万可以购买3%的股份?”
“对,就是这个意思。”
“不能多买?”
“我这里不行,你可以试试找另一位大股东谈。”
“何方神圣?”
“汇丰大股东家族的大小姐。”
陆京士的瞳孔倏地变大,旋即恢复正常,淡声说道:“金涂那边?”
“另外一种合作模式。”冼耀文咂巴一下嘴,“陆先生,太子企业是正规公司,牌坊是必须立的,至于做不做婊子,不说也罢。”
陆京士呵呵一笑,“我拎得清。”
冼耀文冲陆京士伸出右手,“陆先生,太子营建欢迎你的加盟。”
陆京士握住冼耀文的手,“不知太子营建的总经理是哪位?”
“虚位以待,不过……陆先生,我实话实说,这个位子你就别惦记了,你的前进方向是董事会,专业的事情还是留给专业的人做,房子盖不好,会死人的。
太子营建的宗旨是尽一切可能多盈利,但要守住一条底线,百年屹立不倒。”
……
翌日。
孙树莹的假期结束,赶赴机场飞回巴黎。
冼耀文没去送她,也没有着急出门,坐在书房里一边看报,一边琢磨在台北遇到的一个个人物。
他要摸索规律,尽可能将所有人物串成一片蜘蛛网。
台湾攻略他没有给自己设定时间,涉及工业计划,时间上是急不来的,但他还是想尽快做好布置离开,日程安排满满当当,他不能在这边空耗。
如若不然,他大可以暂时离开台北,资金扔账户上几个月不动,自然会有人坐不住,主动跳出来找他谈。
钞票是印出来的,不流通就是废纸,500万美元被吃进去,7000多万台币若是不动起来,冻结效应立马会发挥能量,按台湾当下的货币流通量,7000万台币足以引发经济大震荡。(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