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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夜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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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夜龙(第1/2页)
    沈寄欢身上有股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味道。
    那是一种梅雨的气味。
    潮湿,清冽,像是江南临水窗台上,一盆被夜雨打湿的栀子。
    香,却不近人情。
    这里本就是个肮脏、温暖,充满了血腥与汗臭的地方。
    太干净的东西,在这里就像一把刀。
    他跟着她走。
    脚下的路,不知何时已不再是粗粝的石板。
    路变成了青玉。
    廊壁上,嵌着一颗颗鸽卵大小的夜明珠,光线柔和,却也明亮,将廊柱上雕琢的神女照得须发皆现。
    那些神女的衣带飘飘,像是被一阵看不见的风吹着,神情悲悯又淡漠,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这冰冷的石壁上飞下来。
    长廊的尽头是光。
    不是天光。
    赵九的脚忽然像是被钉子钉穿,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他活了不算长,也不算短。
    他见过饿殍千里,也见过尸山血海。
    他见过县太爷府上的亭台楼阁,以为那就是神仙住的地方。
    可他从未见过这个。
    这里没有天。
    头顶是山腹。
    被人用神魔般的手段硬生生凿空的山腹。
    山腹的穹顶上,嵌满了夜明珠。
    大如拳,小如豆,像是永不眨眼的星辰,冷漠地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地上有水。
    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活水,绕着假山亭台,九曲回肠。
    水边有花。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开得比外面承接雨露阳光的同类,更加放肆、妖异。
    假山,亭台,楼阁。
    一样不缺。
    这哪里是什么山腹囚笼。
    这分明是一座以人力,从人间山河里一砖一瓦搬进来,藏在地底下的……皇宫。
    无数穿着统一青灰服色的仆役,低着头垂着眼,迈着细碎的步子,悄无声息地穿行其间。
    他们走路没有声音,做事没有声音,呼吸仿佛也没有声音。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奢靡的死气。
    “这便是东宫。”沈寄欢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青凤地藏的住处。”
    赵九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
    看着那雕梁画栋,看着那奇花异草,看着那些仿佛被割掉了舌头的仆役。
    胸口那被草草缝合的伤口,又开始痛了。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无常寺这座吃人的磨盘,年复一年,磨碎了那么多的人,最后磨出来的东西都变成了什么。
    为了这一块玉,一寸水,一根梁柱。
    为了这用累累白骨和无尽鲜血堆砌起来的,人间仙境。
    “站住。”
    声音像玉珠落在冰盘上。
    清脆,但没有温度。
    面前。
    一个穿着水绿罗裙的丫鬟拦住了他们。
    她很俏丽,眉清目秀,是个美人。
    但她的眼睛不是。
    她的眼睛像两把锥子,毫不客气地在赵九那身破烂的囚衣和满是血污的脸上刮来刮去。
    刀子刮在骨头上,也不过如此。
    “姐姐。”
    她先对沈寄欢福了福身,礼数周全。
    可她的目光,却死死缠住了赵九。
    “您怎么把这尊大佛,请到我们这小庙里来了?”
    绵里藏针。
    也不太绵。
    “兰花。”
    沈寄欢轻轻点头:“他要见地藏。”
    “见我们家大人?”
    被称作兰花的丫鬟笑了,嘴角撇出一个锋利的弧度。
    她又上上下下地打量赵九,像是在估量一头待宰的牲口。
    “你就是赵九?”
    她的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倨傲:“那个目中无人到敢和地藏爷动手。把苦行大人坑得差点当掉裤子,指着西边山头骂了三天三夜的新任无常使?”
    她每说一句,赵九身上的那股子寒意便又重了一分。
    他不在乎。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在乎。
    他只在乎一件事:
    “青凤在哪儿。”
    兰花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
    她没想到,他竟敢直呼东宫地藏的名讳。
    整个无常寺,除了另外那三位,谁敢如此放肆?
    “我们家大人累了,正在歇息,谁也不见。”
    兰花的脸色冷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尖刻:“有什么事,明日再过来递牌子。”
    赵九抬起眼,用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里没有威胁,没有杀意,什么都没有。
    兰花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
    只觉得一股子寒气,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心猛地窜了上来。
    “你……”
    兰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我要见她。”
    赵九一字一顿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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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花死死咬着嘴唇,脸色青白交错。
    她从赵九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
    一种不达目的,便敢将这天都给捅出一个窟窿来的执拗。
    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拦着,眼前这个疯子,真的会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自己动手。
    这个邢灭都敢打的疯子……
    “你……你可想好了。”
    兰花的语气终究是软了下来,却还想做最后一次挣扎:“我们家大人……她喝多了。你现在去见她,若是冲撞了她,谁也救不了你。”
    “带路。”
    赵九只回了她两个字。
    兰花,终于泄了气。
    像一只被戳破了的皮球。
    她狠狠地瞪了赵九一眼,转过身,没好气地甩下一句:“跟我来。”
    又对沈寄欢道:“沈姐姐,您就送到这儿吧,大人吩咐过,她歇息的时候,谁也不能进那院子。”
    沈寄欢看着赵九那摇摇欲坠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快走两步,将一枚小小的瓷瓶塞进了赵九的手里。
    “金疮药。”
    赵九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算是听见了。
    他跟着兰花,穿过月亮门,走过翠竹小径。
    竹叶沙沙,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私语。
    小径的尽头是一座独立的阁楼。
    门虚掩着。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酒气,像是有形的潮水,从门缝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大人就在里头。”
    兰花停下脚步,远远指了指那扇门,脸上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是生是死,就看你自个儿的造化了。”
    说罢,她逃也似的走了。
    赵九推开门。
    门里,是一片狼藉。
    满地都是东倒西歪的酒坛,大的,小的,青瓷的,陶土的,像一场惨烈战役过后,被随意丢弃的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
    空气里的酒气,辛辣刺鼻,熏得人眼睛发疼。
    酒坛堆成的小山中,坐着一个女人。
    一个只穿着一件单薄亵衣的女人。
    她靠着一个半人高的酒坛,一头青丝如墨,瀑布般披散,遮住了半张脸。
    露出来的那半张脸,线条柔和,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她手里还拎着一坛酒,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着。
    酒水顺着她优美的下颌滑落,浸湿了胸前那片衣襟,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东宫地藏。
    青凤。
    一个用酒和孤独把自己淹死的女人。
    听到开门声,她那双本已有些涣散的眸子,才慢悠悠地重新聚焦,朝着门口望了过来。
    看见赵九时,她愣了一下。
    随即笑了。
    像一朵开在废墟里的罂粟,带着醉意与迷离。
    “你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慵懒,像是羽毛,轻轻搔刮着人的心尖。
    赵九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穿过这片酒气弥漫的狼藉,像一把出鞘的剑。
    “杏娃儿在哪儿?”
    青凤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那双迷离的醉眼里,闪过一丝极为短暂的清明,像是被冷水泼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
    她抬起手,随意地指向角落里那张落满灰尘的书案。
    赵九大步走过去。
    书案上,只有一张崭新的纸。
    【灵花,南山佛堂。】
    纸的下方,盖着一个朱红色的印章。
    赵九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几乎要将那张薄纸捏碎。
    他猛地转身,冲向门口。
    “站住。”
    青凤的声音传来,醉意去了七分。
    赵九停住。
    他回过头,看见青凤已经站了起来。
    她赤着一双玉足,踩着满地的碎瓷片,一步步走来,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却恍若未闻。
    她那双因醉酒而迷离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星辰。
    她走到赵九面前,将一枚冰冷沉重的玄铁令牌,塞进他手里。
    令牌入手冰冷且极沉,正面雕着一只熟悉的乌鸦,背面是两个古朴的篆字。
    无常。
    “从今往后。”
    青凤的声音里是散不尽的酒气,和一丝无人能懂的疲惫:“你的代号是夜龙。”
    赵九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问。
    青凤却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
    她笑容里带着厌烦与嘲弄。
    “你是无常使,不是哭丧鬼。别给我摆出那副死了爹娘的样子。”
    “活,是她自己接的。钱,我一分没少她的。你若要帮她,也只有一份钱。”
    她潮红的脸上,那双漂亮的眸子从赵九身上挪开,望向虚空。
    “快去快回。”
    “佛祖等着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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