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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路途风平浪静,再无波澜。
一来,是因为陈嗣源的死,已经给了那些江湖中人一个警告。
二来,大概也是因为萧何来的人马,虽然人数不算多,但都是穿着朝廷分发的兵甲,就算有不怕死的想要闹事,也会有其他的顾忌。
所以,一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喝酒聊天,这漫长的路途便也不觉得长了。
半个月后,车队便抵达了繁华依旧的京城。
高大的城墙巍然矗立,城门口车水马龙,喧嚣的人声与残霞村的静谧形成了鲜明对比。
但或许,是......
夜雨初歇,檐角滴水如珠,敲在青石板上,一声声慢,像极了旧时更漏。阿芜坐在窗前,手中摩挲着那枚墨玉莲簪,寒凉沁入指尖,却仿佛燃起一缕温火。她听得出,今夜的风里少了戾气,多了湿润的草木香,像是大地终于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开始呼吸。
晚娘推门进来,端着一碗热姜汤。“先生,夜里凉,喝点暖的。”
阿芜接过,轻啜一口,辛辣中带着回甘。“你总记得我怕冷。”
“您教我们记住别人,我们怎能忘了您?”晚娘笑着,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双贞志》手稿上,“昨夜您又写到天明?”
“睡不着。”阿芜合上册子,指尖抚过封皮,“有些事,若我不记下来,怕再没人敢提。”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念安披着蓑衣,浑身湿透地闯入,手中紧攥一封密函。
“先生!”他声音微颤,“西南急报??谢无尘病重,已三日未醒。”
阿芜的手猛地一抖,姜汤泼洒在裙裾上,热意灼肤,她却恍若未觉。
“怎么回事?”晚娘抢上前扶住她。
念安喘息道:“当地郎中说,他常年服食一种药引,名为‘断魂草’,原为压制心疾,可久用伤肺损神。他……他是故意的。”
“故意?”谢昭华从侧廊奔来,脸色煞白。
“他说,若有一日真相再被掩埋,他愿以命为祭,唤醒世人。”念安声音低沉,“他还留了一封信,托人快马送来。”
阿芜伸手。
念安将信放入她掌心。信纸粗糙,字迹潦草,显然是勉强写下:
>**“芜:**
>我知你必不怪我如此决绝。这世间,有人用刀剑争公道,有人用笔墨留证言,而我,不过是一介医者,唯一能献祭的,只有这条残命。
>苏婉死于无声,我活了这些年,若再沉默,便是背叛。
>若我死后,朝廷依旧包庇权贵,百姓依旧相信‘女子克夫’之说,请将我的骨灰混入新刊《女声集》的墨汁中,印成千册,送至边陲荒村。
>让每一个读到它的人,都闻见血的味道。
>??谢无尘”
阿芜久久不语,只将信纸贴在心口,像在倾听一颗远去的心跳。
良久,她轻声道:“备马。我去西南。”
“您不能去!”念安惊道,“路途遥远,您目不能视,且年事已高……”
“正因为年事已高,才不能再等。”阿芜缓缓起身,摸索着取下墙上的药箱,“我欠苏婉一个交代,也欠谢无尘一句‘别怕’。若他真要赴死,我要亲手为他合上双眼。”
晚娘含泪点头:“我陪您去。”
谢昭华亦上前:“我也去。我识字,可以沿途记录所见所闻,带回书院,教给学生们。”
念安凝视阿芜背影,终是跪下,重重叩首:“属下即刻调集人手,护送先生西行。”
三日后,一行人启程。马车轮声碾过春泥,穿过城镇乡野。沿途百姓闻得“芜先生西行”,纷纷自发焚香设案,跪拜相送。有老妇捧出粗碗米酒,哽咽道:“我女儿十年前被指‘克夫’,活活烧死。如今她的小孙女,在双贞书院读书,能写自己的名字了……先生,您是活菩萨啊!”
阿芜在车内静听,只轻轻摇头:“我不是菩萨,我只是个不肯闭眼的人。”
行至第五日,途经一座荒庙。夜宿其间,风雨忽至,电光撕裂天幕,照亮庙内残破神像。阿芜倚柱而坐,忽听角落传来细微响动。
“谁?”谢昭华警觉起身。
一名瘦弱少女从佛像后爬出,浑身泥泞,颤抖如叶。“求……求您救我……”
晚娘急忙上前,将她扶至炉边。少女断断续续道出原委:她是邻县王家婢女,主母信奉“净魂术”,每逢月圆便选一名少女献祭,称可保家族兴旺。她因识字,被派抄录《长生录》,偶然发现名录中竟有自己名字,连夜逃出。
“她们……她们说我是‘阴质纯女’,最适合炼丹……”少女泣不成声,“我娘早就死了,爹把我卖了换药钱……我没地方去了……”
阿芜伸手,轻轻覆上少女冰冷的手背。
“你有地方去。”她说,“跟我走。你不必做祭品,也不必做奴婢。你可以做学生,做先生,做你想做的任何人。”
少女抬头,泪眼朦胧中,仿佛看见一道光。
次日,队伍多了一名成员。阿芜为她取名“念生”??念着生,便不会死。
半月后,终抵西南山谷。药田依旧青翠,莲花已绽三朵,洁白如雪。茅屋前,一位老仆守候已久,见阿芜到来,老泪纵横:“先生已昏睡五日,只在昨夜短暂醒来,说了三句话。”
“哪三句?”阿芜问。
“第一句:‘苏婉,等我。’”
“第二句:‘芜,对不起,没能陪你走到最后。’”
“第三句:‘告诉天下人,鬼不在地下,鬼在庙堂。’”
阿芜缓缓走入屋内。谢无尘卧于竹榻,面色灰败,呼吸微弱,手腕上缠着黑布,隐约渗出血痕。她坐下,握住他的手,低声唤:“谢无尘。”
他眼皮轻颤,竟缓缓睁开一线。
“芜……”他嘴角微动,似笑非笑,“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你傻。”阿芜声音哽咽,“你以为死就能唤醒世人?可真正唤醒世人的,是你活着时种下的药,教过的女孩,写过的方子。你若死了,他们只会说你疯了。”
谢无尘艰难呼吸:“可我……撑不住了……心太痛,记忆太多……那些哭声,每夜都来……”
“那就让我替你背。”阿芜握紧他的手,“从今往后,你的记忆,也是我的。你的痛,我来记。但你必须活着,因为还有人需要你。”
谢昭华上前,展开随身携带的《女声集》新卷:“这是沿途收集的三十一名受害女子口述,皆与‘净魂术’有关。我们正准备呈报朝廷,若您肯作证,大理寺必重启调查。”
谢无尘目光微动:“你们……还在查?”
“从未停止。”念安立于门外,声音坚定,“靖南王府一案只是开端。我们已查明,全国至少有十七处私设丹房,背后牵连七位三品以上官员。其中一人,竟是当朝国子监祭酒。”
谢无尘闭目,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好啊……原来毒根,早已长进学宫。”
他再度睁眼,看向阿芜:“给我笔墨。”
当夜,谢无尘强撑起身,在灯下写下万言《罪证录》,详述三十年来各地“影嫁”“阴炼”之案,列证官员姓名、交易账目、炼丹流程,并附亲笔画图三幅,描绘祭祀密室结构。写至最后一行,他呕出一口黑血,染红纸角。
阿芜扶他躺下,他却抓住她的衣袖:“芜……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我侥幸不死,死后,请将我的药田改为‘无尘学堂’,专收被弃女童。不教四书五经,只教三件事:认字、防身、自救。”
阿芜含泪点头:“我答应你。”
七日后,谢无尘奇迹般苏醒。他瘦得脱形,却眼神清明。阿芜每日为他熬药,晚娘炖羹,谢昭华读书给他听,念生则在一旁习字,一笔一划,写着“我活着”。
一个月后,队伍启程归返。谢无尘坐于马车之中,望着窗外飞逝的山河,忽然道:“芜,你说苏婉若在,会喜欢现在这个世界吗?”
阿芜微笑:“她会说,还不够好,但值得活下去。”
回到书院那日,恰逢《女声集》第二卷刊印完成。皇帝遣使送来金册,宣布设立“女子昭雪司”,专理历代冤案,并赐阿芜“贞慧夫人”封号。
阿芜拒不受封,只递上谢无尘的《罪证录》与三百余页新收集的受害女子名录。
使者震惊,连夜回京。
三个月后,朝廷连下三道圣旨:
一、废除“克夫论”,凡以此诬陷女子者,以诬告反坐;
二、全国清查私设祭祀场所,毁铜铃、焚嫁衣、平地窖;
三、在双贞书院旁建“记忆碑林”,刻下每一位已知受害女子的姓名、生辰与遗言。
碑林落成那日,细雨霏霏。阿芜手持盲杖,由晚娘搀扶,一步步走向第一块石碑。碑上刻着:
>**苏婉(??甲寅年)**
>遗言:“若有人听见铃声,请替我说一句话:我曾活过。”
她伸手抚过那行字,指尖微微发抖。身后,谢昭华领着百名女学生齐声诵读:
“我们曾被抹去名字,但我们回来了。”
“我们曾被当作祭品,但我们选择了重生。”
“我们不是灾祸,我们是历史的见证者。”
雨渐止,云破日出。阳光洒在碑林之上,映出无数晶莹水珠,宛如泪光。
当晚,书院设宴庆贺。席间,念安带来最新消息:国子监祭酒已被革职查办,其府中搜出九具少女骸骨,以及一本《皇族秘祀录》,记载多位宗室子弟参与“借阴寿”仪式。
“最惊人的是,”念安压低声音,“书中提及,先帝晚年曾秘密服用‘净魂丹’,寿命延至八十九岁。而主持炼制者,正是当年影嫁案的主谋之一??已故太医院首座。”
众人哗然。
谢昭华冷笑:“原来连帝王,也曾贪生怕死至此。”
阿芜却平静道:“权力若不加约束,便会吞噬人性。但如今,我们已有刀笔,可斩迷雾。”
数日后,阿芜召集所有先生与学子,宣布一项新计划:
“从今日起,双贞书院将启动‘寻名行动’。每一支队伍,带十名学生,前往全国各地,寻找尚未被记录的受害者,收集她们的故事,带回书院,载入《双贞志》。”
“你们不必带兵器,只需带两样东西:一支笔,和一颗不肯遗忘的心。”
第一批队伍出发那日,桃花再度纷飞。小女孩们站在门前,挥着手喊:“姐姐,早点回来!”
晚娘望着她们,忽然对阿芜说:“先生,您说我们做的事,真的能改变世界吗?”
阿芜拄杖而立,迎着春风,微笑道:“我们已经改变了。你看,她们现在敢笑了。”
夜深,阿芜独坐灯下,翻开《双贞志》新篇,提笔写道:
>**“这一年,我们埋葬了恐惧,种下了名字。
>这一年,死者开口,生者执笔,弱者发声。
>这一年,光来了,不是因为黑暗退去,而是因为我们,终于学会了点灯。”**
她搁笔,仰首望向窗外。
星河璀璨,如万千眼睛睁开。
远处,新建的“无尘学堂”灯火通明,传来稚嫩读书声:
“我姓念,名生,不是祭品,不是奴婢,不是别人口中的‘命该如此’。
我是人,是学生,是未来的先生。”
阿芜闭目,唇角微扬。
她知道,这场仗还未结束。
但她也知道,只要还有人愿意记住、愿意说出、愿意点燃一盏灯,
光,就永远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