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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知道老道士如此,是怕等不到自己从日本国赶回来,是怕见不到最后一面。
朱厚熜也知道李青知道他的用意,更知道无论是输是赢,李青都会给他炼制。
少顷,
高拱随近侍走来,瞧见正对弈的太上皇与永青侯,忽觉卸甲归田也没什麽不好。
又有什麽可忧虑的呢?
「微臣参见太上皇,太子殿下。」
「免礼。」朱厚熜微微颔首,稍稍抬起胳膊。
朱翊钧赶忙扶住,搀着皇爷爷起身。
「你们聊。」朱厚熜撂下一句,与孙子去了。
高拱躬身相送,待祖孙走远了些,这才直起身,「见过永青侯。」
「坐下说吧。」
「……高拱岂敢?」
李青起身走到对面坐了,指着自己刚坐的位子道,「坐下说。」
高拱犹豫了下,称谢落座。
「永青侯刚回京?」
「回京有几日了。」李青笑了笑说,「不会是向我打探前方军情的吧?」
「皇上已然说了。」高拱微微摇头,「今日下官来,是皇上的旨意。」
「皇帝让你来的?」
李青诧异了下,随即恍然,「可是张居正要回京了?」
高拱称是。
「既是皇帝让你来,也就是说你本不想来……怎麽,想退休了?」
李青沉吟着说,「真就不能相容?」
「自然也不是。」高拱笑了笑,「我与张太岳没有仇怨,只是政见不合罢了,我想,以张太岳心性,也不会因为昔年我与徐阶结怨,从而挟私报复,再说……」
高拱哂然一笑:「即便张太岳是这样的人,我又岂会怕他?」
李青哑然失笑。
「既如此,却是何故?」
「因为我跟不上大明的发展节奏了,因为……我已经看不懂大明了。」高拱叹息道,「百姓不清楚,官员不清楚,可我清楚,我清楚这样的大明很危险,甚至……十分凶险。」
高拱怔然道:「可如此凶险的大明,却又是这般的繁荣……可能,我真的老了吧。」
「你老?」
「好吧,侯爷面前,我确没资格如此说。」高拱苦笑,思忖了片刻,叹道,「我看不到丶看不清,大明的路在何方,大明要如何走下去。」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古往今来,一直如此,可今日之大明已然偏离了这条路,未来,该当如何呢?」
高拱茫然道,「我自己都看不清,又如何敢为?」
李青微微笑道:「高大学士是个实诚人。」
他当然明白高拱的意思,历朝历代不变的秩序正在一点点崩溃丶瓦解,古往今来意识形态正在一点点形变……
大明这繁荣之下,不只是物质的提高丶科技的进步丶工商业的兴隆,还有更为核心的脱胎换骨——从世俗观念到个人观念,乃至封建王朝时代下的权力架构,都正在剧烈改变。
到底会演变成什麽样子,这个形变,是往好的变,还是往坏了变,还是会变成奇形怪状……
时代局限下的高拱,看不到,更看不清。
故才心生惶恐,惴惴不安。
「抱歉,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李青感叹道,「万里疆域,数万万生民,变数和变量太大了,我亦不是全知全能。」
「您就不怕吗?」
「怕什麽?」
高拱一时找不出一个贴切的词汇,想了又想,想了许久,才勉强找了个词语代替——「世道。」
「世道……」李青微微点头,「以这个词语形容很形象,世道啊……」
「什麽样的『世』,就有什麽样的『道』,高大学士以为……大明之世,如何?」
高拱毫不犹豫道:「极好,好的令人不敢相信。」
「如此还不够?」
「美好之下蕴藏凶险啊。」高拱叹了口气,道,「高拱能预见的事,侯爷当然更早就预见到了,不知这应对之法……侯爷可否明言?」
李青轻笑摇头:「我方才已经说了,我给不你想要的答案,大明太大,变数丶变量太大,我现在说了,高大学士信吗?」
高拱默然道:
「可是侯爷很自信,很……乐观。」
「我更清醒。」李青说。
高拱无言以对。
良久,
「侯爷可否说一说您的打算?」
李青不答反问:「你真想好了?」
「是。」
高拱长舒一口气,说道,「不满侯爷,下官此次来,不过是不想辜负皇上苦心罢了。」
「既如此,告诉你也无妨。」李青说道,「从故纸堆里找出一条路来。」
「故纸堆?」
「不如此,何以服人心?」李青幽幽道,「我不是神仙,大明也不是提线木偶,或许在你们眼中,我权势滔天,我无往不利……可要真是万事万物都朝着我的预想发展,我又何至十馀朝来不敢懈怠?」
高拱缓缓点头,陷入沉思……
李青进一步道:「你们为何总喜欢引经据典?」
高拱一怔,豁然开朗。
「这个不算答案的答案,你可还满意?」李青问。
高拱苦笑点头:「差强人意。」
顿了顿,「今日之言,出将之口,入吾之耳。」
李青笑道:「如此就好。」
「下官还有一问。」
「你可以问,我不一定会答。」
「下官想知道侯爷何以如此?」
「下一个问题。」
「……没问题了。」高拱起身一揖,「下官告辞。」
「嗯,慢走。」
李青视线重新落在棋盘上,捏起一颗棋子落下,兀自说道:「这一盘棋,我也只能走一步,再走再走一步……嗯,不着急,慢慢下,我不缺时间。」
~
金陵。
传旨锦衣卫六百里加急而来,同时对张居正丶海瑞丶赵贞吉宣了旨。
张居正即日回京。
海瑞即日起,以应天巡抚之职,全面接手张居正留下事务。
对赵贞吉的旨意最为特殊,令其连同工部建造一座书院,名曰——明阳。
接过圣旨之后,张居正只简短与赵贞吉丶海瑞做了道别,便在钦差的催促下,上了马车。
海瑞丶赵贞吉送了一段路程,接着,趁四下无人交换意见。
「刚峰兄,你以为皇上命我开办明阳书院,所为何也?」
「孟静兄心中有数,又何必多此一问?」海瑞说道,「名明阳,实阳明,孟静兄在心学一道的造诣,放眼整个大明也堪称独步,皇上命你开办书院,用意不言而喻。」
赵贞吉轻叹道:「可是……自嘉靖年间太上皇明令禁止心学,将其定义为邪说……至今,都未曾明确更改啊。」
「所以才是明阳,而不是阳明啊。」海瑞微微笑道,「明在前,表面看是为了以朝廷为尊,实际上,却是谨慎起见才如此。」
「这样麽……」
「孟静兄这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了。」海瑞含笑说。
紧接着,海瑞也露出困惑之色。
「海瑞有一问,想请教孟静兄。」
「刚峰兄但说无妨。」
「张大学士于南直隶涉猎庞杂,圣意让我全盘接手,却不说侧重点……却是何故?」
赵贞吉哑然失笑:「刚才你还说我『只缘身在此山中』,转眼你也这般……还是说,刚峰兄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还请孟静兄明言。」
「张大学士却是涉猎庞杂,可基本都落实到位了,无需费多大心思,而张大学士唯一没有取得重大进展的只有一个——通过阶级相对对立,以推动阶级流动的方式,释放权力与民。」
海瑞皱眉不语。
赵贞吉说道:「你海瑞是什麽样的人,朝廷知道,皇上知道,江南百姓……乃至天下百姓都知道。如此情况,皇上还下如此旨意,用意自是不言而喻。」
「太冒险了啊……」海瑞忧心忡忡。
「是冒险,所以圣意才没有明确点出侧重点。」赵贞吉呵呵笑道,「表面看,朝廷这是在规避责任,实际上,却是基于谨慎,给朝廷留下转圜的馀地。」
顿了顿,「释放权力与民冒险,阳明心学又何尝不冒险?」
赵贞吉叹道:「人心本就浮杂,再打破这自古长存的深层秩序,岂止是冒险啊。」
「可话说回来,若非如此情况,又如何打破这自古长存的深层秩序?」
海瑞微微颔首。
赵贞吉倏然一笑:「细想想,其实也不用愁,咱们照本宣科便是了,皇上既然下达这样的旨意,自然将你我之忧心考虑进去了,我办我的书院,你强你的民权。只要咱们把反馈实时反馈给朝廷,让皇上知晓也就是了,真就是适得其反,朝廷也会在第一时间叫停。」
海瑞苦笑道:「孟静兄不愧是心学大家,如此心态,如此智慧……海瑞自叹不如。」
赵贞吉哈哈一笑:「不是我心态多好,也不是我多聪明,而是……刚峰兄不妨好好想想,大明何以有今日?」
海瑞一愣。
赵贞吉道出答案:「大明这两百年来的发展史,其核心只有一个——敢于尝试。」
「是啊……」
海瑞怔然,接着长长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海瑞受教。」
赵贞吉苦笑道:「共事多年,你怎还是这般生分……你这性子可不怎麽好。」
「呃,昔年永青侯也曾如此说过,不过后来又说……不用改。」
「……」